崩塌的帝国

短信发出去了，屏幕上显示出“已送达”的灰色小字。李珥握着手机，像是握着一块滚烫的炭，指节泛白，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有立刻将它扔掉。她盯着那行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撞击着耳膜，发出嗡嗡的轰鸣。

“黎阿姨给我打电话了。她想问问，你现在怎么样了。”

这句看似平静的转述，是她能说出的、最沉重的话语。它像一枚被投入死水潭的深水炸弹，表面波澜不惊，水下却足以引发一场颠覆性的海啸。她不知道张漾会作何反应，是彻底的崩溃，还是一丝被唤醒的生机？她只是在凭着一股近乎悲悯的冲动，将这条来自地狱边缘的、带着微弱烛光的绳索，投向他。

然而，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没有任何回复。没有“正在输入…”，没有回电，只有一片死寂。仿佛她的信息投入了无尽的虚空，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激起。

这种沉默，比愤怒的驳斥，比绝望的嘶吼，都更加令人不安。李珥在沙发上枯坐到深夜，直到身体僵硬冰冷，也没有等来任何回应。最后，她在无边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李珥在晨光中醒来，头痛欲裂。她拿起手机，屏幕上除了几条推送的新闻，依旧没有任何来自张漾的消息。那条“已送达”的短信，像一道无声的审判，悬挂在屏幕顶端。

她打开新闻推送，不出所料，几乎所有的头条都被“漾远国际”的新闻占据。标题触目惊心：

“雪崩！继合作方集体解约后，漾远国际再爆财务危机，疑有资金链断裂风险！”

“张漾个人资产或被冻结，昔日电商新贵恐一夜破产！”

“众叛亲离！知情人士曝张漾核心团队已生去意，公司人心惶惶！”

配图是他公司的办公楼，楼下聚集着零星的记者。照片里，昔日窗明几净的玻璃幕墙，此刻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灰暗而压抑。

李珥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慢慢攥紧。那些冰冷的、不带感情的文字和数据，拼凑出的是一幅大厦将倾的图景。合作方解约，供应商催款，银行紧缩信贷，股价断崖式下跌，核心骨干流失……每一条消息，都是一块砸向那个已然摇摇欲坠的帝国的巨石。

她没有看到任何关于张漾本人的报道。他像是消失在了这场风暴的中心，只留下一个濒临坍塌的空壳，接受着外界的审视和嘲讽。

她甚至能想象出，在那些紧闭的办公室门后，是怎样一副焦头烂额、分崩离析的景象。董事会逼宫，股东问责，员工人心惶惶……而那个本应站在最前方稳定军心的人，此刻或许正被巨大的悔恨、恐惧和无边无际的黑暗所吞噬。

“扛过去了，才有往后。扛不过去，人就真的毁了。”

黎母的话，再次在她耳边响起。她看着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报道，一种比愤怒、比悲伤更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那是一种近乎悲悯的恐慌。她害怕，张漾或许真的……扛不过去了。

下午，门铃响了。李珥以为是尤他，走过去开门，却发现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西装革履，提着公文包，面容严肃，眼神锐利。

“李珥小姐？”男人开口，声音沉稳。

“我是。您是？”

“我是张漾先生的私人律师，姓陈。”男人递上一张名片，“冒昧来访，是想跟您谈一下关于张漾先生，以及他名下公司‘漾远国际’目前的情况。”

李珥的心猛地一沉。律师？在这个节骨眼上，律师找上门，绝不会是什么好消息。她将人让进屋里。

陈律师在沙发上坐下，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开门见山：“李小姐，张先生目前的情况非常糟糕。舆论压力，合作伙伴的背弃，银行的步步紧逼，加上警方可能重启调查带来的不确定性，公司已经处在事实上的停摆边缘。如果无法在短期内解决资金链问题和舆论危机，申请破产保护是大概率事件。届时，张先生个人也将面临巨额债务，个人资产可能会被全部冻结清算。”

他的语气平静客观，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李珥心上。

“他……人呢？”李珥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飘。

“张先生现在状态很不好，不接电话，也拒绝见任何人。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谁也不见。”陈律师的眉头微微皱起，透出一丝忧虑，“我昨天见过他一次，他……意志很消沉。我担心，他可能已经准备放弃。”

放弃。这两个字像冰锥，刺穿了李珥最后的侥幸。

“他让你来找我？”李珥问，声音干涩。

“不，是我主动来的。”陈律师看着她，目光中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我跟了张先生很多年，从公司初创到现在。他不是轻易会倒下的人。但这次，打击太大了。不仅是事业，更是……精神上的。我知道，李小姐，您或许是他现在唯一还愿意沟通，或者说，唯一能说动他的人了。”

“我？”李珥苦笑，想起昨夜那石沉大海的短信和车里决绝的分手，“陈律师，你可能不了解，我们已经……”

“分手了。我知道。”陈律师打断她，语气笃定，“但我也知道，您昨晚给他发了条信息。关于黎女士母亲的。”

李珥猛地抬头，看向他。

“他看了。看了很久。”陈律师缓缓说道，目光深沉，“但他没有任何反应。李小姐，现在的他，就像站在悬崖边，外面是万丈深渊，后面是熊熊烈火。他觉得自己罪有应得，不配得到任何救赎。推走您，是他能想到的，最后一点‘正确’的事。但有时候，‘正确’的选择，不一定能救人。”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窗外的阳光正好，斜斜地照进来，却驱不散一室的阴霾。

“我……能做什么？”李珥艰难地问。她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力感，面对一座即将崩塌的山，她这只蝼蚁，又能做什么？

“我不知道。”陈律师坦诚地摇头，“或许您什么也做不了。但或许，您可以去看看他。哪怕只是告诉他，还有人没有放弃他。哪怕只是让他知道，那个被他伤害过最深的人的母亲，还保留着一丝……人性的温度。这或许，能成为他最后抓住的一点东西。”

他站起身，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门禁卡，放在茶几上。“这是他现在住处的地址和备用门禁卡。他把自己关在那里，谁也不让进。用不用，在您。”

律师离开了，留下那张冰冷的门禁卡，和满室沉甸甸的空气。

李珥坐在沙发上，目光落在茶几的门禁卡上。那小小的塑料片，仿佛有千钧之重。去，还是不去？

去吧，说什么？以什么身份？他们已经分手了。他推开她的姿态，是那样的决绝。她去了，又能改变什么？不过是再次印证自己的卑微和无力。

不去？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坠落，看着他被自己内心的地狱彻底吞噬，然后背负着“我本可以”的枷锁，度过余生？

黎母苍老而平静的声音，律师沉痛而无奈的话语，还有新闻里那些冰冷的、宣告他死亡的文字，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冲撞。

夕阳西下，将最后一丝余晖也收走，房间彻底暗了下来。李珥依旧坐在沙发上，像一尊凝固的雕塑。那张门禁卡，静静地躺在茶几上，反射着窗外最后一点天光，幽幽地亮着。

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下，是尤他发来的消息，问她晚上想吃什么，他带过来。

李珥没有回复。她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张冰冷的卡片。金属的凉意，顺着指尖，一路蔓延到心底。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是为她，或为他而亮。

她转身，走回茶几前，俯身，捡起了那张门禁卡，紧紧地握在手心。冰冷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然后，她拿起手机，给尤他回了一条消息：

“不用了，尤他。今晚，我有点事要出去。”

发完信息，她走到衣架前，拿起外套，平静地穿好，平静地拿起钥匙和那张门禁卡，平静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楼道里，声控灯应声而亮，照亮了她苍白而平静的脸，和眼中，那抹孤注一掷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