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总带着化不开的凉,淅淅沥沥打在莲花楼的竹帘上,晕开一圈圈浅淡的水渍。李莲花坐在窗边的矮凳上,指尖轻捻着一枚半枯的莲子,目光落在窗外迷蒙的雨雾里,眼神空茫得像蒙了一层薄纱。
案几上的药炉正袅袅冒着轻烟,苦涩的药香混着雨气漫满小楼,那是他每日必煎的汤药,用来压制体内缠绵不去的碧茶之毒。毒性发作时的剧痛早已成了常态,只是近来愈发频繁,常常在深夜里将他从浅眠中惊醒,冷汗浸透衣袍,连呼吸都带着针扎似的疼。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指尖泛着淡淡的青灰,曾经能握紧天下第一剑的手,如今连提起一壶热茶都有些吃力。
“汪呜——”狐狸精扒着他的裤脚蹭了蹭,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像是察觉到了主人的不适。李莲花弯了弯唇角,抬手揉了揉它的脑袋,声音轻得像一缕烟:“没事,就是雨大了些,有些凉。”
话虽如此,心口那股沉沉的压抑却挥之不去。就像此刻窗外的雾,浓得化不开,缠得人透不过气。他常常会在这样的雨天想起从前,想起白马红衣的少年郎,想起四顾门的旌旗猎猎,想起东海之上那场惊天动地的决战。可那些记忆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清晰又模糊,只剩下尖锐的痛感留在骨髓里。
那时的李相夷,何等意气风发。十五岁胜血域天魔,十七岁建四顾门,二十岁问鼎武林盟主,剑眉星目间尽是唯吾独尊的傲气。他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以为人心可握,以为侠义之道能护尽天下苍生。直到东海一战,毒发坠海,九死一生归来,却只见四顾门人去楼空,昔日挚友离散,心爱之人也已转身离去。那一刻,他才明白,所谓的天下第一,所谓的盖世武功,在人心变幻、世事无常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十年光阴,足以让鲜衣怒马的少年郎褪去一身锋芒,变成眉眼温和的江湖游医。他筑起莲花楼,种些瓜果蔬菜,养一条狗,每日算计着柴米油盐,仿佛真的将过往尽数抛开。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创伤从未真正愈合,只是被他藏在了温和的表象之下,在每个寂静的深夜,在每一次毒性发作时,悄悄啃噬着他的心神。
雨势渐大,打在竹叶上噼啪作响。李莲花起身想去关窗,刚站直身子,一阵眩晕骤然袭来,眼前发黑,胸口闷得发慌。他踉跄着扶住窗台,指尖死死攥着冰凉的木沿,才勉强稳住身形。狐狸精焦急地围着他转圈,不停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缓了好一会儿,那阵眩晕才渐渐褪去,他扶着墙慢慢坐回矮凳,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抬手拭去汗水,指尖触到肌肤的冰凉,忽然觉得有些可笑。昔日叱咤风云的李相夷,如今竟脆弱得像风中残烛,连一场春雨都能让他狼狈不堪。
“李莲花!李莲花你在吗?”院门外传来方多病清脆的喊声,伴着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小楼的沉寂。
李莲花定了定神,调整了语气,扬声应道:“在呢,门没锁,进来吧。”
方多病推门而入,身上带着一身雨气,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脸上满是雀跃:“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城南张记的桂花糕,刚出炉的,还热着呢。”
他将食盒放在案几上,打开盖子,清甜的桂花香气瞬间驱散了些许药味。见李莲花脸色苍白,他不由得皱起眉头:“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毒又发作了?”
“没事,老毛病了,不打紧。”李莲花拿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慢慢咀嚼,清甜的味道在舌尖化开,稍稍缓解了心口的滞涩,“倒是你,这么大的雨,跑过来做什么?”
“这不是想着你肯定又没好好吃饭,特意给你送点吃的。”方多病挨着他坐下,絮絮叨叨地说着近来江湖上的琐事,语气里满是少年人的鲜活,“对了,我昨天碰到笛飞声了,他还问起你,说要找你比试呢。”
提到笛飞声,李莲花的眼神动了动。那个一生执着于武学的对手,或许是这世上唯一还能让他想起些许过往热血的人。只是如今的他,早已没了比试的心思,也没了那份力气。
“他啊,还是老样子。”李莲花笑了笑,语气平淡,“我这身子骨,可经不起他折腾。”
方多病看出他兴致不高,便换了个话题,说起自己最近破的案子,眉飞色舞,滔滔不绝。李莲花静静听着,偶尔点头应和几句,目光落在少年明亮的眼眸上,心里泛起一丝暖意。方多病就像一道光,带着蓬勃的生命力,闯进他沉寂灰暗的世界,让他偶尔也能感受到些许鲜活的气息。
可这份暖意很快就被更深的无力感淹没。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碧茶之毒早已深入骨髓,无药可解。他不怕死,只是偶尔会想,自己这短暂的一生,究竟算什么?李相夷的辉煌如过眼云烟,李莲花的平淡也不过是苟延残喘。他拼尽全力想放下过往,却始终挣脱不了命运的枷锁;他想安安稳稳度过余生,却连最简单的健康都无法拥有。
“李莲花,你怎么不说话了?”方多病察觉到他的失神,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我扶你去躺会儿?”
李莲花回过神,摇了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事,就是听你说话入了神。桂花糕很好吃,谢谢你。”
“好吃就多吃点,我下次再给你带。”方多病拿起一块桂花糕递到他嘴边,眼里满是真诚。
李莲花张口吃下,清甜的味道却似乎淡了些,只剩下隐隐的苦涩。他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不是身体上的累,而是从心底里涌上来的倦怠,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连应付旁人的笑容都觉得费力。
雨还在下,雾也越来越浓,将莲花楼裹得严严实实。李莲花靠在窗边,听着方多病的絮语,看着狐狸精蜷缩在脚边打盹,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沉闷得发疼。他知道自己不该如此消沉,不该沉溺于过往的伤痛和当下的困境,可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和绝望,却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让他无法呼吸。
曾经,他以为放下江湖恩怨,归于平淡,就能获得内心的安宁。可事实并非如此。身份的撕裂感时常折磨着他,他到底是李相夷,还是李莲花?若是李相夷,他早已身死东海;若是李莲花,他又始终活在过往的阴影里。这种迷茫像一把钝刀,日复一日地切割着他的心神,让他越来越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未来。
毒性又开始隐隐发作,小腹传来阵阵绞痛,顺着经脉蔓延至四肢百骸。李莲花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疼得他微微蹙眉,却不愿让方多病察觉。他端起桌上的凉茶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稍压制了些许痛感。
“对了,李莲花,”方多病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这是我从师父那里拿来的凝神香,据说能安神助眠,你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可以点上。”
李莲花接过盒子,指尖触到温润的木盒,心里泛起一丝暖意。他轻轻打开盒子,里面装着细若尘埃的香粉,带着淡淡的清香。“谢谢你,小宝。”他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
“跟我客气什么。”方多病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天色不早了,雨也小了些,我该回去了,你好好休息,记得按时吃药。”
送走方多病,小楼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雨声和药炉里咕嘟咕嘟的声响。李莲花坐在窗边,手里握着那个装着凝神香的盒子,指尖轻轻摩挲着盒面的纹路。他知道方多病是真心待他,笛飞声虽看似冷漠,却也始终将他视为唯一的对手,还有苏小慵、陆剑池他们,都在默默关心着他。
可即便如此,那份深入骨髓的孤独却从未消散。有些伤痛,终究只能自己承受;有些迷茫,终究只能自己化解。就像此刻窗外的雾,旁人无法替他吹散,只能靠自己等到云开雾散的那一刻。
他起身走到药炉边,关掉炉火,将熬好的汤药倒在碗里。漆黑的汤药冒着热气,苦涩的味道扑面而来。他端起碗,一饮而尽,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留下灼烧般的痛感。放下碗,他走到床边躺下,狐狸精乖乖地卧在他的脚边,发出轻轻的呼噜声。
闭上眼睛,脑海里却纷乱如麻。过往的画面与当下的困境交织在一起,让他难以入眠。毒性带来的疼痛还在隐隐作祟,心口的压抑也越来越重,像是有一块巨石压着,让他喘不过气。他忽然觉得很累,很想就这样一直睡下去,不再醒来,不再承受这些痛苦和迷茫。
可就在这时,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些,雾也淡了几分,隐约有一缕月光透过云层,洒在窗台上。李莲花睁开眼睛,望着那缕微弱的月光,心里忽然有了一丝松动。或许,人生本就如此,有风雨,有迷雾,也会有月光和晴天。
他想起自己种的那些菜,想起狐狸精欢快的模样,想起方多病明亮的笑容,想起莲花楼里的点点滴滴。这些平淡的日常,或许就是生命赋予他的意义。李相夷的辉煌已成过往,李莲花的平淡亦是人生。不必执着于过去,不必迷茫于未来,珍惜当下的每一分时光,或许就是对生命最好的回馈。
他轻轻抚摸着狐狸精柔软的毛发,感受着它温热的体温,心里的压抑渐渐消散了些许。或许,明天醒来,雨就停了,雾也散了,阳光会洒满莲花楼,菜地里的蔬菜会茁壮成长,狐狸精会围着他欢快地奔跑。
夜色渐深,雨声渐歇,月光透过窗户,温柔地洒在床榻上。李莲花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这一次,他没有被疼痛和迷茫纠缠,渐渐沉入了安稳的梦乡。梦里没有刀光剑影,没有江湖恩怨,只有一片盛放的莲花,在阳光下亭亭玉立,清香四溢。
天快亮时,雾终于散了。第一缕阳光透过竹帘,照进莲花楼,落在李莲花的脸上。他缓缓睁开眼睛,眼里没有了往日的空茫,多了几分清澈与平和。他起身推开窗户,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雨后的湿润和青草的芬芳。
菜地里的蔬菜挂着晶莹的露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狐狸精在院子里欢快地奔跑,追逐着飞舞的蝴蝶。李莲花站在窗边,深深吸了一口气,指尖的莲子早已被他摩挲得光滑温润。
过往的伤痛或许无法磨灭,未来的路或许依旧艰难,但只要心中有光,有牵挂,有对生活的热爱,便足以支撑着他走下去。莲花楼的日子还在继续,李莲花的故事也还在继续,在这人间烟火里,在这平淡岁月中,静静绽放着属于自己的芬芳。
他转身走进厨房,准备熬制新一天的汤药,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窗外的阳光正好,洒在他的身上,驱散了所有的阴霾与寒凉。或许,这就是生命最好的模样,于平凡中见真章,于平淡中寻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