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的“规矩饭”仿佛只是一个热身,真正的考验,在回到宿舍后才刚刚开始。阳光透过窗户,明晃晃地照在宿舍的水泥地上,也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以及每个人脸上如临大敌的表情。
邓业站在宿舍中央,脚边放着一床军被。那被子看起来蓬松柔软,绿色的被面簇新,但在邓业眼中,它仿佛是一块需要精心雕琢的璞玉。
“内务,是军队正规化的重要体现!它反映的,是你们的作风,是纪律,是精神面貌!”邓业的声音在安静的宿舍里回荡,“而内务的核心,就是它——”
他的脚轻轻踢了踢那床被子。
“‘豆腐块’!”
这三个字,如同魔咒,让所有新兵的心都提了起来。关于军营“豆腐块”被子的传说,她们或多或少都听过,但亲眼见到、亲手去做,完全是另一回事。
“平铺,折三折,压出印痕,量尺寸,抠棱角……每一个步骤,都有标准!”邓业一边说,一边蹲下身,亲自示范。
他的动作不快,但极其精准有力。粗糙的大手在被面上捋过,每一道褶皱都被压得死死的;手指如同标尺,丈量着每一次折叠的距离;最后,他用指甲仔细地抠出被子的棱角,那原本软塌塌的军被,竟然真的在他手中渐渐呈现出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形态。
虽然还达不到极致标准,但那雏形,已经足以让新兵们倒吸一口凉气。
这真的是被子?这分明是工艺品!还是用最难搞的材料做的那种!
“看清楚没有?”邓业站起身,拍了拍手,“今天上午,你们的任务,就是把自己的被子,变成这个样子!我不会过多帮忙,自己琢磨,互相学习!中午检查,不合格的,中午就别休息了,抱着被子去俱乐部继续叠!”
压力如山般压下。
邓业说完,便走到门口,抱着手臂,冷眼旁观。他要看看,这群新兵在面对这项极度考验耐心和细心的任务时,会有什么样的表现。
宿舍里瞬间“热闹”起来。
马大风第一个扑到自己的床铺前,学着邓业的样子,用力将被子铺平,然后开始折。但她力气用得不匀,折出来的被子歪歪扭扭,像条臃肿的毛毛虫。她急得满头大汗,用手掌拼命去压,用胳膊肘去擀,那被子却像是跟她作对,棱角怎么也出不来。
夏夏眉头紧锁,她没有急着动手,而是先仔细观察着邓业叠好的那个“范本”,似乎在脑海里进行计算。然后她才开始动作,她的动作很仔细,甚至有些刻意地模仿邓业的力度和角度,但毕竟是生手,折出来的被子虽然比马大风的整齐些,但离“豆腐块”还相去甚远,显得有些圆润。
林木子更是手足无措,她试图用尺子(不知道她从哪里带来的)去量,但软乎乎的被子根本没法精确测量,她对着被子发愁,几乎要哭出来。
其他女兵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的跪在被子上一顿猛压,有的对着被子嘀嘀咕咕仿佛在念咒,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而汤小米。
她站在自己的床铺前,看着那床熟悉又陌生的军被,心中涌起的是一种近乎怀念的情绪。前世,为了这个“豆腐块”,她不知道耗费了多少个中午和周末,被扣了多少分,挨了多少批。手指因为反复抠棱角而红肿破皮,那是家常便饭。
但现在……
她深吸一口气,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急躁。她先是轻轻将被子完全展开,铺平,用手掌细细拂过被面,感受着棉絮的厚度和分布。然后,她开始折叠。
她的动作,与邓业的示范如出一辙,却又似乎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流畅和……笃定。仿佛她不是在学习和模仿,而是在进行一场重复了千百次的、肌肉记忆深处的仪式。
“折三折,这里要留出两指的宽度……”
“压印痕,不是用蛮力,要用掌根,顺着一个方向,力道均匀……”
“抠角的时候,拇指和食指要配合,不是硬掐,是顺着棉絮的纹理往里收……”
她一边做,一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着前世家喻户晓的窍门。她的手指纤细却有力,每一次按压,每一次勾勒,都精准地落在最关键的位置。
宿舍里的混乱还在持续。马大风已经快把自己的被子蹂躏成一团咸菜了,带着哭腔说:“这怎么办啊,根本不行啊……”
夏夏也遇到了瓶颈,她叠的被子总是软塌塌的,立不起来。她烦躁地直起身,下意识地看向对面床铺的汤小米。
这一看,她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只见汤小米床铺上的那床军被,已经初具规模!方正的体态,清晰的折痕,尤其是那几个关键的棱角,虽然还未达到邓业那个“范本”的锋利程度,但已经隐隐有了笔直的线条!
这……这怎么可能?!她才用了多久?!自己连一半的步骤都没理顺!
不仅夏夏,旁边几个女兵也注意到了,纷纷投来震惊的目光。
邓业靠在门框上的身体,不知何时已经站直了。他的目光穿过纷乱的人群,牢牢锁定在汤小米和她手下的被子上。他的瞳孔微微收缩,脸上的肌肉绷紧了。
汤小米对周围的注视恍若未觉。她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在与这床被子的“交流”中。她拿起自己的军用茶缸,里面装着温水,她用手沾了点水,轻轻弹在需要强化棱角的部位。这是前世老兵教她的土办法,利用轻微的潮湿让棉絮更容易定型。
她的动作细致而专注,像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
终于,她直起腰,轻轻吐出一口气。
一床堪称标准的“豆腐块”被子,静静地躺在她的床铺上。方方正正,有棱有角,虽然比起老兵的作品可能还稍显稚嫩,但放在这间新兵宿舍里,绝对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整个宿舍,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汤小米叠好的被子,再看看自己手下那一团团不堪入目的“作品”,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马大风张大了嘴巴,喃喃道:“小米……你……你怎么做到的?”
林木子推了推眼镜,看着那被子,仿佛在看一个数学奇迹。
夏夏的脸色变了几变,骄傲让她无法开口询问,但眼神里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佩服,却无法掩饰。
汤小米擦了擦额角细微的汗珠,对马大风笑了笑:“没什么诀窍,就是多练,掌握好力道和步骤。”她说着,走到马大风的床铺前,“来,我帮你看看。”
她丝毫没有藏私的意思,动手帮马大风重新铺开被子,一边操作一边讲解要点:“……你看,这里折的时候要压紧……对,就是这样……抠角要用巧劲……”
在她的帮助下,马大风的被子虽然离“豆腐块”还很远,但至少变得整齐规整了许多。
接着,她又去指导了林木子和其他几个求助的女兵。她的讲解清晰易懂,动作示范到位,很快就在一群女兵中建立了小小的威信。
邓业一直沉默地看着。他的脸色从最初的震惊,慢慢变得深沉,最后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凝重。
如果说之前的军姿、吃饭规矩,还可以用天赋异禀、观察力强来解释,那么这手需要大量时间和练习才能掌握的叠被子技巧,绝对无法用任何正常的理由搪塞过去!
一个十八岁的、从未接触过部队生活的女孩,绝无可能在第一次接触时,就叠出如此接近标准的“豆腐块”!这已经不是异常,这简直是诡异!
他想起铁龙旅长的话——“这是个好苗子,但也可能是个刺头。”
现在看来,何止是刺头?这根本就是个浑身笼罩在迷雾里的未知数!
邓业迈步,走进了宿舍。他的脚步声让叽叽喳喳请教汤小米的女兵们瞬间安静下来,自动让开一条路。
他径直走到汤小米的床铺前,俯下身,伸出手,用手指的关节轻轻敲了敲那“豆腐块”的棱角。结实,硬挺。
他又看了看汤小米正在指导林木子的手,那双手,白皙,手指纤细,但指关节处,似乎……并没有什么应有的、因为初次用力抠角而导致的红肿?
邓业直起身,目光如炬,直视汤小米。
“汤小米。”
“到!”汤小米转身,立正。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以为班长要发难。
邓业却只是盯着她,缓缓地、一字一句地问道:
“你确定,这是你第一次叠‘豆腐块’?”
宿舍里落针可闻。夏夏、马大风、林木子……所有人都看着汤小米,等待她的回答。
汤小米迎着邓业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心中波澜不惊。她知道,这个问题迟早会来。
她的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和“坦然”。
“报告班长,是第一次。可能……是我手比较巧?”她给出了一个连自己都不太相信,却又暂时无法被证伪的理由。
邓业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许久,许久。
他忽然冷笑了一声。
“手巧?很好。”
他不再追问,转身面向所有人。
“都看到了吗?这就是标准!以汤小米的被子为标杆,中午之前,达不到她这个程度的,一律不合格!”
“继续练习!”
他下达完命令,再次深深地看了汤小米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我不管你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在我邓业手下,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我一定会把你查个水落石出!
汤小米平静地回视着他。
查吧,班长。我等着你呢。
这锋芒,既然藏不住,那便无需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