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招宾馆那一夜短暂的缓冲仿佛只是一个错觉。当汤小米跟着米蓝和铁龙走进新兵报到处那栋略显陈旧却异常整洁的楼宇时，一股混合着消毒水、汗水和某种金属器械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是军营特有的味道，前世她花了很长时间才习惯，如今再次闻到，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走廊里回响着铿锵有力的口令声、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以及偶尔传来的、属于新兵的、带着紧张和好奇的窃窃私语。
米蓝和铁龙的出现，立刻让原本有些嘈杂的报到处安静了不少。无论是负责接待的文书，还是零星路过的一些带着军衔的军官、士官，都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或脚步，立正，敬礼，目光中带着敬畏。
“米副旅长！铁旅长！”
米蓝只是微微颔首，铁龙则回了个军礼，目光扫过众人，不怒自威。被两位旅级首长亲自“押送”来的新兵，这待遇恐怕是独一份了。所有好奇的、探究的目光，最终都落在了他们身后那个背着简单背包，身形高挑，面容清秀却眼神淡定的女兵身上。
汤小米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她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观察环境上——墙上的规章制度，悬挂的旗帜，还有那些来往人员的精神面貌。她在心里快速对比着前世与今生的细微差别，评估着眼前的一切。
报到流程简单而高效。核对身份，填写表格，领取被装和基本生活用品。负责发放物资的是一个一脸严肃的一期士官，他看着汤小米，公事公办地将一堆东西推过来：两套迷彩作训服、一套常服、作战靴、胶鞋、挎包、水壶、牙缸、毛巾……林林总总，堆起来像座小山。
“点验清楚，签字。”士官的声音没有起伏。
“是。”汤小米应道，她没有像一般新兵那样手忙脚乱地去清点，而是目光快速而精准地扫过每一件物品，同时上手摸了摸作训服的布料，掂了掂作战靴的重量。动作熟练得不像个新人。
米蓝和铁龙在一旁看着，没有说话，但眼神里的内容更加丰富。
就在汤小米准备抱着这堆物资去分配宿舍时，一个身影从旁边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此人身材不算特别高大，但肩背挺直，步伐沉稳，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作训服，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结实有力的肌肉。他脸上线条硬朗，眉头习惯性地微微蹙着，一双眼睛锐利如鹰，扫视过来时，带着一种审视和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汤小米的心脏微微一缩。
邓业。
新兵连一班长，也是她前世在新兵时期最主要的“对头”之一。一个以严厉、苛刻、不近人情著称，却军事素质极其过硬，带兵能力极强的老兵。
邓业先是向米蓝和铁龙敬礼：“副旅长，旅长！”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汤小米身上，尤其是在她怀里那堆摆放得还算整齐的物资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看向她空空如也的肩章和领口。
“这就是新来的兵？”邓业开口，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压迫感。
“嗯。”米蓝应了一声，“汤小米，分到你一班。”
邓业眉头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显然，他可能已经听说了些什么，比如这个兵是两位首长亲自带来的，又或者，他单纯就是从汤小米那过于平静的脸上看出了点什么不同寻常。
“是！”邓业转向汤小米，声音陡然严厉起来，“汤小米！”
“到！”汤小米下意识地脚跟并拢，挺胸抬头，声音清亮。虽然抱着东西，动作受限，但那股瞬间凝聚起来的精神气，让邓业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我是你的班长，邓业！”邓业走到她面前，距离很近，足以让任何新兵感到紧张，“从现在起，你是我一班的人！我不管你来之前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背景，在这里，你只有一个身份——新兵！而我，是你的班长，你的每一分钟，每一个动作，都必须听我的指挥！明白吗？！”
“明白！班长！”汤小米目光平视，毫不退缩地看着邓业。她太了解邓业的带兵风格了，下马威，立规矩，摧毁你原有的骄傲，再帮你重塑军人的品格。前世她对此深恶痛绝，拼命反抗，如今却深知其必要性。
邓业对她如此快速且镇定的回应似乎有些意外，通常新兵在他这番气势压迫下，多少会有些眼神闪烁或者声音发颤。
“回答不够响亮！没吃饭吗？！明白吗？！”他提高了音量，几乎是吼出来的。
“明白！班长！”汤小米用尽力气，声音拔高，穿透力极强，在整个报到处走廊里回荡，引得几个文书都偷偷侧目。
邓业盯着她看了几秒，那眼神像是要剥开她的表皮，看清内里的真实成分。他终于微微侧身，对米蓝和铁龙说道：“副旅长，旅长，请放心，一班会带好她。”
米蓝点了点头，目光最后在汤小米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只化为简单两个字：“走了。”
铁龙则是对邓业说：“这是个好苗子，但也可能是个刺头，把握好分寸。”
“是，旅长！”邓业立正回应。
没有多余的告别，米蓝和铁龙转身离开了。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也带走了那种因为高层在场而存在的无形压力。汤小米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真正完全地落入了邓业的手掌心里。
邓业目送首长离开，然后猛地转回头，目光如电射向汤小米：“还愣着干什么？！抱着你的东西，目标，一班宿舍！跑步——走！”
“是！”汤小米应声，调整了一下怀里有些沉重的物资，迈开步子跑动起来。她的跑步姿势并不像未经训练的地方青年那样松散，虽然抱着东西，但核心稳定，步伐节奏清晰。
邓业跟在她身后，目光如鹰隼般捕捉着她的每一个细节。这个兵，不对劲。太镇定了，镇定得不像是第一次踏入军营。那种眼神，不是懵懂，不是畏惧，也不是纯粹的叛逆，而是一种……了然？甚至带着一点审视？
他带过很多兵，关系户也不是没见过，但这么特别的，头一回见。
汤小米能感觉到身后那两道灼人的目光。她知道邓业在观察她，评估她。她并不打算一开始就完全隐藏自己，适当的“异常”可以引起重视，也可以减少一些不必要的试探。她要做的，是在规则之内，快速地脱颖而出。
一班宿舍在二楼。推开绿色的木门，一股同样的整洁、规范气息扑面而来。房间宽敞，靠墙两边是整齐的铁架床，床单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被子……嗯，现在还只是绿色的军被，尚未被叠成传说中的“豆腐块”。已经有几个女兵在整理内务，看到邓业进来，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迅速立正站好。
“班长！”
“班长好！”
声音参差不齐，带着紧张。
邓业扫视一圈，脸色沉静：“都停下。新同志，汤小米，从今天起，分到我们一班。”
他指了指靠门边的一张下铺：“那就是你的铺位。给你十分钟，把东西放好，军装换上。然后，到门口集合！”
“是！”汤小米将自己的物资放到指定的床铺上。
邓业又对宿舍里的其他女兵说道：“你们，互相认识一下。十分钟后，门口集合，进行入连第一次军容风纪检查！”说完，他转身出去了，留下一个威严的背影。
班长一走，宿舍里的气氛稍微松弛了一些。几个女兵好奇地围了过来。
“你好，我叫马大风！”一个皮肤微黑，脸蛋红扑扑，带着淳朴笑容的女兵率先开口，眼神清澈而友好。
看着这张熟悉的脸，汤小米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大风，前世她最好的战友之一，善良、坚韧得像戈壁滩上的白杨树。
“你好，汤小米。”她微笑着回应。
“我叫夏夏。”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点清冷和疏离。汤小米转头，看到一个身材高挑，容貌姣好，但眉宇间带着一股傲气的女兵。夏夏，聪明、要强，军事素质同样出色，前世是她亦敌亦友的竞争对手。
“你好。”汤小米对她点了点头，态度不卑不亢。
还有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有些文静的女兵小声说：“我……我叫林木子。” 林木子，技术控，心思缜密，是团队里不可或缺的技术支持。
“你好，木子。”
简单的介绍，却让汤小米心潮澎湃。回来了，大家都回来了。虽然此刻还只是初见，但命运的丝线，已经再次将她们编织在一起。
她没有时间过多感慨，迅速打开被装袋，拿出那套略显宽大的迷彩作训服。动作麻利地脱下自己的便装，换上绿军装，扎上武装带，戴上作训帽。
当她将这身军装完整地穿戴在身上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庄重感和归属感包裹了她。她走到宿舍门后那块不大的镜子前，看着镜中那个一身戎装，眼神锐利，英气逼人的自己。
灵魂与制服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这才是我，汤小米，该有的样子。
她仔细整理了一下衣领，帽檐，确保每一个细节都符合规范。然后，她转身，面向还有些懵懂的几位战友，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
“同志们，班长只给了十分钟，我们动作要快。军容风纪检查，第一印象很重要。”
她的镇定和有条不紊，无形中影响了其他人。马大风赶紧手忙脚乱地开始套衣服，夏夏也收敛了些许傲气，认真地扣着扣子，林木子则小心翼翼地抚平衣服上的褶皱。
九分三十秒，汤小米第一个走出宿舍门，在门口立正站好。军姿挺拔，目光平视，虽然身高不是最高的，但那股精气神，让她显得格外突出。
随后，马大风、夏夏、林木子和其他几个女兵也陆续跑出来，在她身边站成一排，显然不如她规范。
邓业掐着表，准时出现在走廊尽头。当他看到已经整齐（相对而言）站好的队伍，尤其是站在排头，军容严整，姿态标准的汤小米时，他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这个兵，不仅镇定，而且时间观念强，自理能力和适应能力都远超常人。
他走到队伍前，从排尾开始，逐一检查每个人的着装、头发、指甲。
“指甲过长！”
“帽子戴歪！”
“武装带松垮！”
批评声不绝于耳。女兵们紧张得大气不敢出。
终于，他走到了排头的汤小米面前。他的目光如探照灯般，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仔细地扫描着。帽檐的高度，领花的间距，胸标的位置，腰带的紧度，裤脚的束扎……无一不标准，甚至可以说是范本。
邓业看了足足十秒钟，竟然没能挑出一点毛病。
他抬起眼，看向汤小米的眼睛。汤小米也平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新兵常见的惶恐，也没有刻意表现出的讨好，只有一种坦然的接受检查的姿态。
邓业心里那股探究的欲望更强烈了。他隐隐有种预感，这个一班，因为这个汤小米的到来，恐怕不会再平静了。
而他，很喜欢这种能带来挑战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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