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市的雨总带着股铁锈味。
陆沉蹲在修理铺门口,手里的扳手正跟一台老式洗衣机较劲儿。雨丝打在他宽厚的肩膀上,洇湿了深蓝色工装的肩头,他却像没知觉似的,眉头都没皱一下。倒是洗衣机的外壳被他按出个浅坑,露出底下斑驳的红漆——那是三十年前“钢铁森林”鼎盛时,国营工厂发的福利品。
“沉哥,张奶奶的收音机修好了没?她孙子明天要听早间新闻背单词呢。”阿泰抱着台笔记本电脑从里屋钻出来,额前的碎发被电扇吹得东倒西歪。这小子十六岁,却比谁都清楚旧区里哪家的家电该换电容,哪家的水管该缠生料带,此刻屏幕上正跳着密密麻麻的代码,“对了,论坛上有人说夜枭组昨晚在三街砸东西,好像跟拆迁的事有关。”
陆沉没接话,只是将拆下来的齿轮放在机油里泡着。扳手在他掌心转了个圈,金属边缘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高眉骨,深眼窝,鼻梁挺直,就是嘴角总像被冻住似的往下撇。住这一片的老人都说他像极了旧工厂门口那尊白熊雕塑,看着冷硬,却守了这地方十几年。
“咚咚咚”,门板被敲得震天响。
阿泰吓得一哆嗦,怀里的电脑差点滑下去:“沉哥,该不会是夜枭组的人来吧?我昨天把你揍他们那视频发网上了,是不是被认出来了?”
陆沉站起身,顺手把扳手别在腰后。他身高近一米九,往门口一站,几乎挡住了大半扇门。拉开门,外面站着个穿橙色连帽衫的姑娘,头发染得跟消防栓似的,正叉着腰喘气,手里还拎着个被踩扁的颜料桶。
“陆沉!你给评评理!”姑娘一开口就带着火,正是野火团的首领赵燃,“昨晚我们在二街画的‘守护家园’涂鸦,今早就被人用油漆盖了,旁边还写着‘磐石会干的’!老默叔怎么回事啊?平时装得挺正派,背地里玩这种阴的?”
陆沉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颜料桶上,桶底沾着几片黑色羽毛——那是夜枭组的标记,他们总爱往工具上插这玩意儿,说是什么“黑夜的信使”。
“不是磐石会。”他开口,声音跟他的人一样,带着点金属质感,“老默的规矩,不动画笔。”
“那你说是谁?”赵燃瞪圆了眼,鼻尖上还沾着点油漆,“除了他们,谁跟我们野火团过不去?再说了,现在就他们最不想拆迁,保不齐是想嫁祸给夜枭组,好让我们跟顾枭火并,他们坐收渔利!”
阿泰从陆沉身后探出头:“燃姐,我刚查了三街的监控,昨晚砸东西的人里有几个是夜枭组的打手,他们手腕上都有猫头鹰纹身。而且我听楼下王奶奶说,前几天顾枭去见过老默叔,好像是想收买他,被老默叔用拐杖打出来了。”
赵燃愣了一下,捏着颜料桶的手指紧了紧:“真的假的?顾枭那伪君子会亲自去找老默?”
陆沉转身回屋,从工具箱里翻出个放大镜,递给赵燃:“看颜料桶内侧。”
赵燃疑惑地接过去,对着光一看,桶壁上除了黑色羽毛,还有几道极细的划痕,形状像个歪歪扭扭的“枭”字——那是顾枭的标记,他总爱在自己经手的东西上刻这玩意儿,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他干的。
“这……”赵燃的脸瞬间涨红,大概是觉得刚才的猜测有点丢人,“那他们为什么要嫁祸给磐石会?”
“挑事。”陆沉拿起泡在机油里的齿轮,用布擦了擦,“拆迁办下周要开听证会,顾枭想让三方乱起来,好让开发商觉得这里‘治安混乱’,直接强拆。”
他说话时,手指在齿轮的齿牙间灵活地游走,那些锈迹仿佛活了过来,顺着他的指尖往下掉。赵燃看着他的手,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她在结冰的河面上救一只流浪猫,结果自己掉进冰窟窿里,是陆沉跳下来把她捞上去的。当时他单手就把一块半米厚的冰砸开了,事后却只说是“运气好,冰本来就裂了”。
“那……那现在怎么办?”赵燃的语气软了下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刚才还跟团里的人说,下午要去磐石会的地盘讨说法呢。”
陆沉把修好的齿轮装回洗衣机,试了试开关,机器发出“嗡”的一声轻响,转得比新买的还稳。“修得好机器,护得住熟人。”他念叨了句口头禅,拿起腰后的扳手,“去二街。”
“干嘛?”赵燃跟上他的脚步。
“把涂鸦补回来。”陆沉的脚步顿了顿,侧过脸看她,虽然还是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多了点东西,“顺便让夜枭组看看,‘钢铁森林’的人,不是谁都能捏的。”
雨还在下,但陆沉的影子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带着股要把这铁锈味都烤化的劲儿。阿泰赶紧抓起相机跟上,心里已经想好朋友圈文案了——“面瘫老板在线护街,今天的扳手比昨天更帅!”
二街的墙跟被泼了墨似的,原本色彩鲜亮的涂鸦被黑色油漆盖得严严实实,只在角落还留着半只被涂成蓝色的和平鸽翅膀。赵燃蹲在墙根下,手指抚过那点残存的蓝色,眼圈有点发红。
“这是我们团里最小的成员画的,他说鸽子代表希望。”她声音有点闷,“顾枭连这点念想都要毁了。”
陆沉没说话,只是从修理铺的推车里翻出几罐颜料——都是阿泰平时攒的废品,有的盖子松了,有的只剩个底儿,但在他手里转了转,就跟变魔术似的,盖紧的盖子“啪”地弹开,没颜料的罐子被他往墙上一磕,居然又漏出点橙色来。
“沉哥,你这手是铁做的吧?”阿泰举着相机拍个不停,“我上次见五金店老板用锤子砸都没你这么利索。”
陆沉没理他,只是往赵燃手里塞了支画笔:“补。”
赵燃愣了愣:“现在?万一夜枭组的人再来怎么办?”
“来一个,拆一个。”陆沉指了指墙角堆着的废钢管,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修水龙头,“跟拆机器一个道理。”
赵燃看着他宽厚的背影,忽然笑了。她抓过画笔,沾起橙色颜料,往墙上一抹,比刚才亮堂了不少:“行!今天就让他们看看,野火团的画,不是那么好盖的!”
阿泰把笔记本电脑架在推车上,屏幕对着街道,开启了直播。标题打得很显眼——“钢铁森林涂鸦反击战,面瘫修理工在线护画”。没一会儿,在线人数就涨到了几百,都是住在旧区的居民。
【是陆老板啊!他居然出手了!】
【燃姐加油!把那些狗娘养的画全盖回去!】
【夜枭组的敢来试试?陆老板当年可是能徒手拆机床的主儿!】
【楼上的细说!陆老板还有这本事?】
阿泰一边念弹幕,一边给陆沉递工具:“沉哥,有人问你当年是不是磐石会的‘拆骨手’?”
陆沉正在用扳手把一根废钢管弯成弧形,闻言动作顿了顿,随即继续手上的活计:“谣言。”
“才不是谣言!”赵燃回头插了句嘴,手里的画笔在空中划出道橙色弧线,“我听我爸说,五年前有个包工头带着人来强拆李奶奶的房子,是你把他们的推土机履带给拆了,就用两只手,拆得跟零件似的!”
陆沉没接话,只是将弯好的钢管立在墙根,像个简易的防护栏。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在他身上镀了层金边,倒让他那“面瘫”的脸柔和了点。
直播进行到半小时,街角忽然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三辆黑色摩托停在街口,车上的人穿着黑夹克,手腕上果然露着猫头鹰纹身,为首的是个独眼龙,嘴里叼着烟,眼神阴沉沉的。
“哟,这不是野火团的小丫头片子吗?”独眼龙嗤笑一声,一脚踹翻了路边的垃圾桶,“跟个修破烂的混在一起,难怪画的东西跟垃圾似的。”
赵燃把画笔往颜料桶里一戳,站起身:“吴独眼,有种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们画的是垃圾!”吴独眼从摩托车上跳下来,手里转着根铁链,“顾哥说了,这地方再过半个月就是平地,识相的赶紧滚,不然别怪老子不客气!”
弹幕瞬间炸了锅。
【是夜枭组的吴独眼!他前年打断了三街老王的腿!】
【陆老板快揍他!用你那扳手!】
【燃姐快跑啊!他们带家伙了!】
阿泰吓得手都抖了,但还是把镜头对准了吴独眼:“我……我已经报警了!你们别乱来!”
“报警?”吴独眼笑了,“这地方的警察,敢管我们夜枭组的事?”他挥了挥手,身后两个打手就朝赵燃走去,“先把这小丫头的画笔折了,再让那修破烂的知道,什么叫规矩。”
陆沉往赵燃身前一站,刚好挡住那两个打手。他没抄家伙,只是活动了下手腕,指关节发出“咔咔”的响声。
“规矩?”陆沉看着吴独眼,“老规矩,不动女人,不碰孩子。”
“老规矩早他妈作废了!”吴独眼啐了口唾沫,“现在是顾哥的规矩!”
一个打手不耐烦了,挥着拳头就往陆沉脸上打。陆沉侧身躲开,顺手抓住对方的手腕,稍微一拧——“咔嚓”一声,那打手的胳膊就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了下去。他没喊疼,倒是吓得脸都白了,大概是没想到这看起来慢悠悠的修理工手劲这么大。
另一个打手抄起地上的砖头就砸过来。陆沉不躲不闪,伸手一接,硬生生把砖头按在了掌心里。等他松开手,那砖头已经碎成了几块,粉末从他指缝里漏下来。
“你……”吴独眼的脸色变了,他知道这是硬茬,但在手下面前又不能认怂,“给我上!一起上!”
剩下的人全冲了上来,手里拿着铁链、钢管,看着挺吓人。赵燃急了,抓起颜料桶就想泼过去,却被陆沉拦住了。
“画画的手,别沾这些。”陆沉说完,弯腰抄起地上的废钢管——就是他刚才弯成弧形的那根。
他没主动攻击,只是站在那里,谁的钢管砸过来,他就用手里的弧形钢管一挡。“铛”的一声,对方的钢管要么被弹开,要么就直接弯了。有个打手不信邪,举着铁链往他头上套,陆沉伸手一抓,铁链就断成了两截,跟面条似的。
全程,他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就跟在修理那些不听话的工具似的。偶尔有拳头过来,他也只是偏头躲开,或者用肩膀轻轻一撞,对方就跟撞在墙上似的,捂着肚子蹲下去。
赵燃看得目瞪口呆,手里的画笔都忘了放下。阿泰的直播镜头抖得厉害,但在线人数却涨到了两千多。
【卧槽!这是武侠片吧?】
【陆老板这是神力啊!】
【刚才谁说要折燃姐画笔的?站出来!】
吴独眼看着手下一个个倒在地上哼哼唧唧,终于怕了。他悄悄摸出后腰的弹簧刀,想偷袭。陆沉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没回头,只是抬脚往后一踹,正踹在吴独眼的膝盖上。
“啊!”吴独眼惨叫一声,单膝跪地,弹簧刀掉在地上。
陆沉转过身,捡起弹簧刀,用手指捏住刀刃,轻轻一掰,那刀刃就跟纸糊的似的弯了。“告诉顾枭,”他把弯掉的刀扔在吴独眼面前,“再动这里的人,下次拆的就是他的骨头。”
吴独眼哪还敢废话,连滚带爬地骑上摩托车,带着手下跑了。
巷子里静了下来,只有墙上的涂鸦还在一点点恢复色彩。赵燃看着陆沉,忽然觉得他那“面瘫”的脸也没那么冷了,至少在阳光底下,能看出点温柔的轮廓。
“陆沉,谢了。”她低下头,用画笔在墙上补了只白熊,正站在和平鸽旁边,“我画的你,像不像?”
陆沉看了一眼,没说话,只是弯腰收拾地上的工具。阿泰凑过来说:“沉哥,直播间有人问你要不要加入野火团,我们给你留个副团长的位置!”
陆沉把扳手扔进工具箱,发出“哐当”一声。“我只是个修东西的。”他说,但嘴角好像比平时翘了那么一点点。
阿泰赶紧抓拍下来,心想这张照片要是发出去,肯定能成“钢铁森林”的名场面。而墙上,白熊和和平鸽并肩站着,在夕阳下,像个沉默的约定。
磐石会的据点在废弃的轧钢厂里。
生锈的轧钢机像头沉默的巨兽,盘踞在厂房中央,老默就坐在机器旁边的木箱上,手里摩挲着一根枣木拐杖。拐杖的顶端被磨得锃亮,底端包着层铁皮,敲在地上“笃笃”响,那是他当年在工厂里被钢架砸断腿后,陆沉亲手给他做的。
“会长,夜枭组的人在二街被陆沉打了,吴独眼断了根肋骨。”一个穿工装的汉子低声汇报,脸上带着点兴奋,“那小子还是那么能打,徒手就把吴独眼的弹簧刀给掰弯了。”
老默咳嗽了两声,浑浊的眼睛望着厂房顶上的破洞,雨丝从那里漏下来,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他还是不肯回来?”
“赵燃去请过他,被他拒了。”汉子叹了口气,“他说只想守着那间修理铺。”
老默拿起拐杖,往地上敲了敲:“备车,去修理铺。”
“会长,您的腿……”
“没事,”老默撑着拐杖站起来,瘸着腿往外走,“有些账,该跟他算了。”
修理铺里,陆沉正在给一台老式座钟上发条。钟摆“滴答滴答”地晃着,跟外面的雨声合上了拍。阿泰趴在柜台上写作业,嘴里念念有词:“x的平方加y的平方等于……沉哥,你说顾枭会不会报复啊?他那人特记仇。”
陆沉没说话,只是把钟盖合上,那座钟忽然“当”地响了一声,吓了阿泰一跳。
“沉哥!你能不能提前说一声啊!”阿泰拍着胸口,“我这小心脏快被你吓出来了。”
陆沉的目光落在门口,那里站着个熟悉的身影。老默撑着拐杖,站在雨帘里,蓝色工装的肩头洇湿了一大片,就像当年他从轧钢机下被救出来时那样。
“陆沉。”老默开口,声音有点沙哑。
陆沉放下手里的螺丝刀,没起身:“老默叔。”
阿泰识趣地收拾好作业本:“我去给张奶奶送收音机,沉哥你们聊。”说完就溜了出去,还不忘把门带上。
修理铺里只剩下他们俩,座钟的滴答声显得格外清晰。
“吴独眼的事,谢了。”老默拄着拐杖走到柜台前,“不然,他们该说磐石会护不住自己的地盘。”
“我不是为了磐石会。”陆沉拿起一块抹布,擦着柜台上的油污,“只是刚好在那里。”
老默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信封:“这是拆迁办送来的补偿款,每户十万,让我们搬去郊区的安置楼。”他把信封推到陆沉面前,“顾枭跟开发商签了合同,只要我们签字,他能拿三成回扣。”
陆沉瞥了一眼信封,没碰:“你没签。”
“签了,我怎么对得起厂里这些老兄弟?”老默敲了敲拐杖,“当年工厂倒闭,是我们这些人守着这片地方,你爸是厂长,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说,别让这地方散了。你现在把修理铺开在这里,不也是为了守着吗?”
陆沉的动作顿了顿。他爸陆建国,当年是“钢铁森林”最大的国营工厂的厂长,工厂倒闭后没多久就病逝了,留下他跟这一摊子旧机器。他加入磐石会,也是因为老默说,要守住他爸留下的东西。
“我离开磐石会,不是因为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