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科的人员赶到时，看到的是一片狼藉的实验室，变形的大门，被挪动的金属柜，以及两个惊魂未定、在计算机幽光映照下脸色苍白的女子。风雨声依旧喧嚣，但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危险气息已经散去，只留下劫后余生的心悸。
值班的保卫科长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同志，看到现场情况，脸色瞬间变得极其严肃。他一边安排人保护现场、检查损失，一边立刻向上级和公安部门汇报。研究所最高领导也被从家中紧急召来。
“启明”系统自动发出的报警信息，成了最关键的证据。沈若渝和林未强撑着精神，将今晚的遭遇——从异常的网络访问到暴力撞门——尽可能详细地进行了陈述。她们隐去了林未手臂异象吓退入侵者的细节，只说是巨大的雷声和停电可能干扰了对方的行动。
公安人员很快抵达，进行了现场勘查。门锁是被专业的工具暴力破坏的，门外走廊留下了一些模糊的泥水脚印和挣扎痕迹。初步判断，这是一起有预谋的、内外勾结的，针对“启明”项目核心技术资料的窃取（甚至可能是破坏）行动。那个异常的网络访问，很可能是内部人员提供的“钥匙”，而外面的暴力闯入者，则是执行者。
“内鬼”的阴影，终于从猜测变成了确凿的现实，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所长震怒不已，下令彻查，所有近期接触过“启明”项目核心信息的人员，都成为了排查对象。研究所内部的安保等级被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然而，对沈若渝和林未而言，外部危机的暂时解除，并不意味着压力的减轻。
林未的身体状况成了沈若渝最深的忧虑。雷雨之夜那短暂的、却强烈到足以吓退入侵者的透明化现象，虽然之后再次平息，但仿佛耗尽了林未某种本源的力量。她变得异常虚弱，精神萎靡，时常陷入长时间的昏睡，醒来后眼神也带着一种仿佛看透了无尽时空的疲惫与疏离。
沈若渝强行带她去了医院，做了全面的检查。结果却显示，除了轻微的贫血和过度疲劳，一切生理指标“正常”。医生只能开出一些营养补充剂，建议她静养。
但沈若渝知道，林未的问题，远非现代医学所能解释。那是一种存在层面的消耗。
一次，林从未从昏睡中醒来，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沈工……我好像……能看到‘线’了……”
“线？”沈若渝握住她冰凉的手。
“连接过去和未来的……线。”林未的声音飘忽，“它们很乱……有些快要断了……我在这里……好像让一些线……绷得太紧了……”
沈若渝心中一凛。她明白，林未的存在，就像一根强行插入历史织锦的异色丝线，虽然补全了“启明”这幅图案，但其本身的存在，正承受着整个时空结构巨大的排异反应。雷雨之夜的强烈爆发，加速了这个过程。
“启明”内核的成功，非但没有稳固她的存在，反而因为其带来的巨大变革和关注，加剧了时空的扰动，让她这个“扰动源”承受了更大的反噬。
与此同时，外部环境的压力也与日俱增。
安全部门的深入调查，虽然暂时没有锁定确切的“内鬼”，却揪出了一些与顾明远关系密切、在项目资源分配上曾对沈若渝有过刁难的中层干部，并发现了研究所内部管理制度上的一些漏洞。一番整顿不可避免，人心惶惶。
而“启明”项目本身，在经历了这次恶性事件后，被推到了更瞩目的位置，也带来了更沉重的负担。部里下了死命令，要求必须在确保绝对安全的前提下，加速“启明”内核的成熟和应用，尽快在“织女星”工程中发挥关键作用，以证明其价值，回击内外部的质疑和觊觎。
这意味着，沈若渝和林未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她们必须在严防死守、排除干扰的同时，完成更高难度的技术攻坚。
一天深夜，林未从睡梦中惊醒，冷汗涔涔。她梦见了自己彻底消散的那一刻，也梦见了沈若渝在她消失后，独自面对着更猛烈的风浪，眼神里是她熟悉的、属于奶奶晚年的那种深藏的遗憾与孤独。
她坐在床上，看着窗外静谧的月光，心中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第二天，当沈若渝端着熬好的小米粥来到她宿舍时，林未平静地看着她，说出了自己的抉择。
“沈工，我可能……必须要走了。”
沈若渝的手一颤，粥碗差点脱手。她强行稳住心神，坐到床边，声音干涩：“走？去哪里？回……未来吗？”这个词说出来，依然带着一种不真实感。
林未轻轻摇头，眼神哀伤而坚定：“我不知道是否能回去。但我能感觉到，我留在这里，就像一颗不稳定的炸弹。我的存在本身，就在不断消耗着什么，也吸引着更多的危险。上次能吓退他们，是侥幸，下一次呢？而且，‘启明’已经走上了正轨，它需要的是在这个时代扎根、成长，而不是依赖一个来自未来的‘变量’。”
她握住沈若渝的手，那手依旧冰凉：“您已经掌握了‘启明’所有的核心思想和关键技术。您有能力，也有足够的智慧和威望，带领它继续走下去。我的使命……或许已经完成了。”
沈若渝沉默了。她何尝不知道林未说的是事实。这段时间，林未身体的反复异变和那晚惊人的景象，都说明她的存在已经接近这个时空所能容忍的极限。强行留下她，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让她就这样离开？这个突然闯入她生命，带来翻天覆地变化，让她看到了更广阔技术图景，也让她付出了真挚情感的“孙女”？沈若渝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沈若渝的声音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哀求。
林未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摇着头：“我不知道……也许，‘启明’完全融入这个时代，真正改变了一些关键的历史轨迹后，时空的张力会达到新的平衡……但那太遥远了，我可能等不到那天了。”
她看着沈若渝，眼中充满了不舍与恳求：“沈工，奶奶……在我走之前，我们能不能，尽快把‘启明’最后一块拼图完成？把我们在雷雨之夜之前讨论的，关于系统自我演进和学习能力的那个最核心的算法框架实现？我想……我想看到它真正完整的样子。”
那是“启明”从优秀的工具迈向具备初步“智能”雏形的关键一步，也是林未带来的未来理念与沈若渝工程智慧最终融合的象征。
沈若渝看着林未那含着泪、却异常明亮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她生命最后燃烧的光焰。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悲伤与不舍强行压下，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哽咽却坚定：
“好！我们一起……把它完成！”
抉择已定。她们都知道，这可能是她们并肩作战的最后一段路程。
窗外，阳光刺破云层，洒向大地。但在这间小小的宿舍里，弥漫着的，却是离别前最深沉、也最炽热的决心。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又像是被浸泡在一种浓稠而悲壮的静谧里。沈若渝以“林晓身体需要静养，项目进入最后封闭攻坚阶段”为由，几乎隔绝了所有外部联系，将全部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与林未共同完成的最后工作中。
实验室成了她们与时间赛跑、也与命运抗争的最后的堡垒。窗帘时常拉着，只有计算机屏幕的光芒映照着两张同样苍白却写满执着的脸庞。
她们要攻克的，是“启明”系统最核心、也最艰深的最后一块拼图——元认知与自我演进框架。
这并非要创造一个拥有自主意识的人工智能，而是在现有“代价评估”和“智能调度”的基础上，赋予系统一种更高层次的能力：审视自身状态、从运行经验中抽象出模式、并据此微调自身参数和行为策略的能力。
用林未那来自未来的话语体系来说，这是迈向“元学习”和“自适应系统”的第一步。而对沈若渝而言，这是将她对系统复杂性的深刻理解，与林未带来的“系统应有自知之明”的理念，进行最终融合的挑战。
林未的身体状况极不稳定。她大部分时间只能靠在椅子上，用虚弱但清晰的声音阐述着思想，偶尔在关键处，才会挣扎着在纸上写下几个核心的数学符号或逻辑结构。她的记忆时好时坏，有时会突然忘记一个刚刚讨论过的细节，有时又会清晰地回忆起未来某个相关算法的精妙之处。每一次回忆和输出，都仿佛在燃烧她所剩无几的生命烛火。
沈若渝则成了最专注的执行者和转化器。她以惊人的专注力和理解力，捕捉着林未每一个闪烁的思想火花，将它们迅速消化、吸收，然后用符合1985年技术语境的、扎实严谨的数学语言和工程方法，构建出具体的算法模型和代码实现。
她们的工作方式，已经超越了普通的协作，达到了一种近乎“共脑”的状态。
“这里……反馈环的增益不能固定……”林未的声音细若游丝，指着一段控制算法的草图，“需要……根据历史误差的……统计特性……动态调整……”
沈若渝立刻领会，她在代码中引入了一个基于滑动窗口的误差方差计算模块，并设计了一个简单的模糊逻辑控制器，用于自适应地调节反馈增益，使得系统既能快速响应变化，又不会因为过度反应而产生振荡。
“元认知层……不能直接干预底层操作……”林未又在另一处提示，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它应该……像一位观察员……提供建议……但决策权……仍在……经过验证的……核心调度器……”
沈若渝深思后，设计了一个“建议-评估-采纳”的三级机制。元认知模块负责分析系统宏观运行指标，识别潜在的模式和风险，并生成优化“建议”；这些建议会被送到一个经过严格测试的“策略评估器”进行可行性和风险评估；只有通过评估的建议，才会被谨慎地、分阶段地应用到运行系统中。
这确保了系统的演进是受控的、稳健的，避免了因“自我修改”而引入不可预知的风险——这也是林未带来的、来自未来AI安全领域的重要思想。
她们的工作紧张而高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专注。陈建国默默地承担了所有的后勤保障，他送来的饭菜常常原封不动地凉掉，他只是默默地热了又送，看向林未的眼神充满了不忍和担忧，却从不多问一句。
时间一天天过去，代码一行行累积。那个代表着“启明”系统最终形态的、融合了智能、伦理与自我演进能力的核心框架，在沈若渝的手中，逐渐从构想变为现实。
林未的身体也越来越透明。不再仅仅是手臂，她的轮廓在特定的光线下开始变得模糊，仿佛随时会融化在空气中。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但每次醒来，她第一件事就是询问项目的进展，眼神中燃烧着最后的、执拗的光。
最终的时刻，在一个平静的午后到来。
沈若渝敲下了最后一行代码，完成了整个元认知模块的集成。她深吸一口气，准备启动第一次完整的系统自检和模拟运行。
就在这时，躺在旁边行军床上、一直处于昏睡状态的林未，忽然轻轻地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光彩。
“沈工……”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沈若渝耳中，“要……开始了吗？”
沈若渝的心脏猛地一缩，她强忍着鼻尖的酸意，用力点头：“嗯，要开始了。”
她将林未的椅子推到终端前，让她能清楚地看到屏幕。
手指，按下了回车键。
屏幕暗了下去，随即，一行简洁的文字伴随着一个缓慢旋转的、如同星系漩涡般的抽象图案浮现出来：
【“启明”核心 v1.0 - 启动自检 - 元认知模块加载中...】
进度条开始缓慢而坚定地移动。系统内部，无数的线程被激活，数据在奔流，算法在验证，那个新生的、具备自省能力的“灵魂”正在被唤醒。
沈若渝和林未都屏住了呼吸，紧紧盯着屏幕。
自检过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漫长和复杂。屏幕上不时闪过各种复杂的数据结构和状态图谱，那是系统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度审视着自身的每一个角落。
终于，在仿佛度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之后，进度条走到了终点。
屏幕上的图案稳定下来，旋转的星河凝聚成一个简洁而优美的光点。新的提示符出现：
【“启明” v1.0 - 自检通过。】
【核心准则确认。元认知框架已激活。】
【系统状态：健康。可承担使命。】
【日志记录：检测到自身代码结构存在37处潜在优化点，已生成初步演进建议（编号：MET-A-001至037）。等待授权审核。】
成功了！
不仅仅是运行成功，而是系统真正地“理解”了自身的使命，并且第一次主动地、清晰地提出了自我完善的建议！
这标志着，“启明”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动的工具，它开始拥有了面向未来、自主优化的雏形！一个具备“成长”能力的系统，真正诞生了！
沈若渝看着屏幕上那行“等待授权审核”的字样，激动得浑身颤抖，热泪盈眶。她们做到了！她们真的完成了这近乎不可能的壮举！
她猛地转过身，想要与林未分享这巨大的喜悦——
却看到，林未靠在椅子上，脸上带着无比安详、无比满足的、如同朝圣者终于抵达圣地般的微笑。她的身体，在屏幕光芒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完全的透明，仿佛由最纯净的光线勾勒而成，美丽而脆弱，仿佛下一秒就会随风消散。
她的目光，越过沈若渝，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屏幕上那行代表系统新生的提示符，仿佛要将这一刻，连同这完整的“启明”，永远烙印在灵魂深处。
“真……美啊……”她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充满了欣慰与释然。
然后，她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那只一直轻轻搭在扶手的手，如同失去了最后支撑的力量，无声地滑落。
在她身体滑落的轨迹上，有点点微弱如萤火、却比星辰更璀璨的光粒，飘散开来，如同告别的舞蹈，旋即在空气中淡化，消失，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椅子上，空空如也。
只有屏幕上，“启明”系统依旧在稳定地运行着，散发着柔和而坚定的光芒，仿佛在无声地见证着，一位来自未来的追光者，如何用自己最后的光和热，补全了历史，点亮了前路。
沈若渝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那把空了的椅子，看着屏幕上生机勃勃的系统，泪水终于决堤般汹涌而出。
她失去了一个并肩作战的伙伴，一个来自未来的亲人。
但她也知道，林未的使命，已经圆满完成。
“启明”，活了。
（第十五章 完）
敬请期待第十六章：《光芒永续》
在第十六章中，林未消失后，沈若渝将如何独自面对未来？“启明”系统将如何改变历史的轨迹？那散逸的光粒又意味着什么？跨越时空的追光之旅，是否真的就此结束？故事的最终章，将为您揭晓跨越四十年的传承与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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