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计算机技术研究所最大的那间会议室，平日里显得有些空旷，今日却座无虚席。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旧纸张、以及一种无声的紧张。椭圆长桌的首位，坐着部里来的几位领导和所里的主要领导，包括面色严肃的所长和坐在他身旁、金丝眼镜擦拭得锃亮的顾明远。两侧则是各研究室的负责人和技术骨干。
今天，是“织女星”工程所内方案评审会的日子。每个有机会参与竞争的研究室，都将在这里展示自己的心血，接受最严苛的审视。
沈若渝坐在第三研究室的区域，面前放着厚厚一沓方案文稿和准备讲解的图表。她穿着那身洗得发白却熨烫平整的蓝色工装，齐耳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色略显苍白，但眼神沉静，脊背挺直，像一株风雨中宁折不弯的翠竹。
林未作为项目组成员，坐在她侧后方。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的声音，手心里全是冷汗。她不敢去看顾明远的方向，只能将目光牢牢锁定在沈若渝的背影上，仿佛能从那里汲取力量。她能感觉到，自己左手的透明感在今天早上变得格外明显，指尖几乎呈现出一种玻璃般的质感，这让她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点。
一个个研究室轮流上台汇报。有的方案保守稳健，基于“银河”系统进行功能扩展；有的试图引入一些国外公开的技术理念，进行有限的创新。评审们的提问犀利而专业，会场气氛凝重。
终于，轮到了第三研究室。
“下面，请第三研究室沈若渝同志，汇报他们的方案。”主持会议的顾明远声音平稳地宣布，目光落在沈若渝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中夹杂着等待猎物落入陷阱般的期待。
沈若渝深吸一口气，站起身，稳步走向前方的小讲台。她将准备好的几张大幅图表挂在黑板上，图表绘制得极其工整，线条清晰，符号规范。
“各位领导，各位同志，”她的声音清亮，带着技术工作者特有的冷静和条理，“我们第三研究室提交的方案，核心思想是：在充分继承和发挥‘银河’系统稳定、可靠优势的基础上，针对‘织女星’工程跨地域、跨平台、高并发的核心需求，进行体系化的架构增强和机制创新。”
她开始讲解。从全局架构图开始，到通信协议、资源管理、任务调度等核心模块，层层深入。她的语言精准，逻辑严密，每一个技术点的提出，都辅以清晰的问题分析、设计思路和预期的性能提升数据。
她严格遵循了“明修栈道”的策略，通篇使用的都是当前技术体系内的术语，方案的整体框架看起来也确实与“银河”系统一脉相承。然而，在林未听来，那隐藏在“异步数据交换机制”下的，是“启明”轻量级消息队列的思想；那包装成“通用设备访问接口”的，是资源抽象层的雏形；那简化为“基于阈值的动态分配”背后，是更为智能的负载均衡算法的种子。
沈若渝就像一位高超的魔术师，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未来的瑰宝，巧妙地伪装成了符合当下审美的“工艺品”。
评审们听得十分专注，不时低头记录，或相互交换着眼神。有人露出思索的表情，有人微微颔首。
林未紧张地观察着会场反应，手心湿了又干。她看到所长身体微微前倾，似乎被方案中某些巧妙的设计所吸引。她也看到，顾明远的眉头，随着沈若渝讲解的深入，越皱越紧。
当沈若渝讲到任务调度模块中那个“基于多级反馈队列和动态优先级调整”的混合模型时——这是林未引导下，对沈若渝原复杂方案和未来简单理念进行融合优化的成果——顾明远终于忍不住，举起了手。
“沈工，请等一下。”顾明远的声音打断了沈若渝的讲解，会场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他身上。
“你提出的这个调度模型，听起来确实比单纯的静态优先级或者简单轮转要复杂和……精妙。”顾明远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射向沈若渝，“但是，我想请问，如此复杂的调度策略，其理论基础是什么？在国内外的现有文献和公开技术报告中，我似乎没有看到过类似成熟的、尤其是经过大规模实践检验的先例。它的稳定性和可靠性，如何保证？会不会因为过于复杂，反而引入更多的不确定性和风险？”
这个问题极其尖锐，直指方案可能存在的“超前”与“风险”，也暗合了他一直以来对沈若渝“标新立异”的指责。
会场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沈若渝，等待她的回答。
林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个调度模型确实融入了不少未来的设计哲学，虽然经过了伪装，但内核是新颖的。
沈若渝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她平静地迎上顾明远的目光，语气沉稳：“顾副所长的问题很好。这个调度模型，并非无源之水。它的核心思想，来源于我们对操作系统调度理论，特别是‘短作业优先’和‘时间片轮转’等经典算法的深入分析和反思，并结合了我们在长期维护‘银河’系统过程中，对实际任务特性和系统负载规律的观察与总结。”
她转身在黑板上快速写下一组数学公式和逻辑推导。“您看，这里，我们通过引入动态优先级衰减因子和基于历史执行时间的预测，本质上是在经典算法的基础上，增加了一个自适应的调节机制。其目的，正是在于平衡系统吞吐量和响应时间，避免某些长任务无限期等待，这正是我们目前在‘银河’系统上观察到的痛点之一。”
她没有提任何未来的概念，而是将新模型牢牢锚定在经典理论和现有实践问题上，用严谨的数学推导和实际需求论证其合理性和必要性。
“至于稳定性和可靠性，”沈若渝继续道，目光扫过在场的评审，“我们在方案中设计了详尽的故障隔离和降级策略。一旦监测到调度器出现异常，可以自动切换回经过充分验证的、简化的调度策略，确保系统核心服务不中断。同时，我们也准备了完整的仿真测试计划，可以在方案获批后，立即开展充分的验证工作。”
她的回答，有理有据，既回应了质疑，又展现了充分的考虑和预案。
会场里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不少评审微微点头，显然对沈若渝的回答表示认可。
顾明远的脸色有些难看，他显然没有料到沈若渝的准备如此充分，应对如此滴水不漏。但他并不甘心，目光一转，忽然落在了坐在后排、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林未身上。
“沈工，我还注意到，”顾明远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意味深长，“你们方案中的一些设计思路，尤其是关于通信机制和资源抽象的部分，似乎……特别清晰和系统化，甚至带有某种……独特的风格。这让我想起，之前林晓同志似乎也提出过一些颇具……启发性的观点。”
他终于还是将矛头指向了林未！试图将方案的“异常”与林未这个“异常”的存在联系起来！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包括部里领导好奇的目光，都投向了林未。林未只觉得血液嗡地一下冲上头顶，脸颊滚烫，大脑一片空白，那只透明的左手下意识地缩进了袖子里。
沈若渝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她上前半步，挡在了林未与众人视线之间，声音清晰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顾副所长，方案的所有设计和思路，都由我本人和第三研究室全体成员，基于扎实的理论研究和大量的实验数据分析，共同讨论、反复推敲后确定的。每一个技术决策，都承担着对‘织女星’工程、对国家投入的责任。将个人启发与国家级项目方案随意关联，恐怕既不严谨，也欠妥当。”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回到顾明远脸上，语气加重：“如果您对方案的具体技术细节有任何疑问，我，沈若渝，作为项目负责人，愿意在此并随时接受任何形式的质询和审查。至于其他与方案技术无关的猜测，我认为，不应该浪费本次评审会宝贵的时间。”
铿锵有力，不卑不亢！直接将顾明远含沙射影的攻击顶了回去，并将焦点重新拉回到技术本身！
会场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沈若渝这突如其来的强硬态度震慑住了。就连顾明远，也一时语塞，脸色阵青阵白。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旁听的陈建国，忽然瓮声瓮气地开口了：“俺觉得沈工说得在理！技术上的事，就拿技术说话！搞那些弯弯绕绕干啥？第三研究室这个方案，俺听着就实在，能解决问题！比某些光会扣帽子的强！”
他这话糙理不糙，顿时引来几个同样看不惯顾明远做派的老工程师低声附和。
场面一时变得有些微妙。
部里来的领导与所长低声交换了几句意见，然后主持会议的领导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好了，关于第三研究室方案的质询就到这里。技术讨论应该聚焦于方案本身。请沈若渝同志继续完成汇报。”
一锤定音！
顾明远脸色铁青地坐了回去，不再说话。
沈若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继续以平稳的语调，完成了剩余部分的汇报。
当她最后说出“汇报完毕”四个字时，后背的工装已被冷汗浸湿。但她站在那里，身姿依旧挺拔。
林未望着她的背影，眼眶发热，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感激。在刚才那千钧一发的时刻，是沈若渝用她的智慧、勇气和担当，保护了她，也守护了她们共同的“启明”火种。
评审会继续进行，但气氛已经截然不同。
没有人知道，在沈若渝与顾明远激烈交锋的最高潮，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时，林未那只缩在袖子里的、近乎透明的左手，其指尖的透明感，竟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微微逆转了一丝，仿佛某种失衡的时空之力，因为一个“正确”的抉择，而得到了短暂的校准。
破晓之争，暂告段落。但真正的结果，以及随之而来的更大风浪，还隐藏在即将到来的黎明之后。
评审会结束后的第三天，所里的正式通知下来了。
经过激烈讨论和综合评估，部里和所领导最终决定：采纳第三研究室提交的方案，作为第七计算机技术研究所参与“织女星”工程竞标的正式方案！同时，成立“织女星”项目所内专项组，由沈若渝担任技术总负责人，全面负责方案的细化、实现和后续的竞标准备工作。
消息传来，第三研究室沸腾了！年轻的助手们忍不住欢呼出声，几个老成持重的工程师也用力拍着彼此的肩膀，脸上洋溢着激动和自豪。这些日子废寝忘食的付出，承受的压力和非议，在这一刻似乎都得到了回报。
陈建国更是咧着大嘴，笑得见牙不见眼，洪亮的声音震得窗户嗡嗡响：“俺就说嘛！沈工出马，一个顶俩！咱们的方案，就是过硬！”
沈若渝站在欢呼的人群中，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真切的笑容。那笑容冲淡了她眉宇间常年萦绕的凝重，让她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她的目光穿过兴奋的同事，与站在角落、同样眼含激动的林未短暂交汇，那眼神中传递着无需言说的默契与肯定。
这一刻的喜悦，是属于整个第三研究室的，更是属于她和林未这两个在黑暗中携手前行、终于窥见一丝曙光的同行者。
然而，喜悦的余波尚未平息，暗涌已然袭来。
通知下发的当天下午，顾明远将沈若渝请到了他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的气氛与外面的欢欣截然不同。顾明远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脸上没有了评审会时的铁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捉摸的平静。他甚至还亲手给沈若渝泡了一杯茶，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眼神。
“沈工，恭喜啊。”顾明远开口，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所里能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是对你能力的信任和肯定。”
“谢谢顾副所长，我们一定全力以赴，不辜负所里的期望。”沈若渝接过茶杯，没有喝，只是捧在手里，语气恭敬而疏离。
“嗯，有这个决心就好。”顾明远点了点头，话锋随即一转，“不过，‘织女星’工程事关重大，竞争激烈，不容有失。为了保证项目顺利推进，所里经过研究，决定加强对项目组的支持力度。”
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递给沈若渝：“这是项目组补充人员的名单。考虑到方案涉及硬件兼容和底层优化，需要加强硬件方面的力量。另外，项目管理、文档规范和外联协调方面，也需要有经验的老同志把关。这些人，会尽快到岗，协助你工作。”
沈若渝接过名单，目光扫过上面的名字，心慢慢沉了下去。
名单上的人，除了两个确实是硬件组的技术骨干外，其余几个，要么是公认的、与顾明远走得近的“嫡系”，擅长搞人事和材料，技术能力平平；要么就是之前在其他项目中对沈若渝思路提出过质疑、作风保守的老资历。
这哪里是“支持”？分明是“掺沙子”，是监督，是制衡！顾明远是要用这些人，牢牢盯住项目组，尤其是盯住她沈若渝，防止她再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同时也要将项目的控制权，尽可能抓在自己手里。
沈若渝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但脸上依旧平静：“谢谢所里和顾副所长的安排。项目组确实需要各方面的支持。不过，技术路线的决策和核心模块的实现，必须保证效率和统一性，人员磨合需要时间，我怕……”
“这个你不用担心。”顾明远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这些都是经验丰富的同志，知道轻重缓急，会全力配合你的工作。技术决策当然以你为主，但必要的讨论和审议流程也不能少嘛，集思广益，才能避免失误。这也是对项目负责，对你负责。”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透过镜片，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沈工，你现在是技术总负责人，肩上的担子很重。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我们所的形象。切记，要稳扎稳打，凡事多汇报，多沟通。不要再搞……闭门造车那一套了。”
最后一句，意有所指，敲打的意味十足。
沈若渝知道，再争辩已是无用。她缓缓收起名单，站起身：“我明白了，顾副所长。如果没有其他指示，我先回去安排工作了。”
“去吧。”顾明远靠回椅背，挥了挥手，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属于掌控者的满意神色。
拿着那份沉甸甸的名单回到第三研究室，外面的欢呼声早已平息，同事们都在各自岗位上忙碌着，为即将到来的更大挑战做准备。但沈若渝能感觉到，一种微妙的、带着审视和观望的气氛，已经开始在空气中弥漫。
她把林未叫到机房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将名单递给她，低声说明了情况。
林未看着名单上的名字，心也沉了下来。她虽然对研究所的人事关系了解不深，但从沈若渝凝重的神色和这几个人的背景，也能猜出个大概。
“他们是来……监视我们的？”林未的声音压得极低。
“监视，制衡，或许还有……摘桃子。”沈若渝的语气带着一丝嘲讽，“顾明远不会轻易放弃的。他承认了我们方案的价值，但绝不会允许我们脱离他的掌控。接下来的日子，我们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技术难题了。”
她看向林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启明’的思想，已经借由‘织女星’这个平台，获得了生存和发展的空间。只要我们小心应对，步步为营，未必不能在这夹缝中，走出一条路来。”
她指了指名单上那两个硬件组骨干的名字：“陈建国和他带的徒弟小赵，是我们可以信赖的。其他人……”她摇了摇头，“技术讨论可以，但核心的东西，尤其是与你有关的任何信息，必须严格保密。”
林未重重地点头：“我明白。”
就在这时，林未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左手。她惊讶地发现，之前那种明显的、几乎要穿透光线的透明感，似乎……减轻了一些？指尖的轮廓变得比评审会那天要清晰不少，虽然仍比正常人显得苍白单薄，但那种即将“消散”的恐怖迹象确实缓和了。
是因为方案得到了正式认可，“启明”的种子被播撒到了更广阔的土壤中，使得她这个“园丁”的存在变得更加“合理”了吗？还是因为在评审会上，沈若渝那番义正辞严的维护，某种程度上了“修正”了她在时空中的定位？
她无法确定具体原因，但这无疑是一个振奋人心的信号！说明她的努力方向是对的，稳定存在乃至找到回家之路的关键，确实系于“启明”的成功之上。
希望的微光，虽然微弱，却真实地亮了起来。
然而，她们都清楚，顾明远安排进来的“眼睛”，很快就会就位。她们必须在这些“眼睛”的注视下，继续推进融合了“启明”灵魂的“织女星”方案，同时还要提防来自背后的冷箭。
新的战斗，在表面的胜利与庆贺之下，已经悄然打响。这一次，战场更加复杂，对手更加隐蔽。
沈若渝看着窗外，夕阳正缓缓沉入远方的建筑群后，天边燃烧着壮丽而短暂的晚霞。
“未未，”她轻声说，目光悠远，“准备好。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开始。”
---
（第七章 完）
敬请期待第八章：《夹缝中的光芒》
在第八章中，新的项目组将如何运作？顾明远安插的人会如何发难？林未和沈若渝将如何在监视下继续“启明”的补全？而林未身体的好转，是否意味着她可以更深入地介入？在夹缝中寻找光芒，需要更多的智慧与勇气。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