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二日的晨光——依旧是结界模拟出的、比魔界真实天色柔和许多的光线——洒入寝殿时,澜熙醒了。
这一次,意识回归的过程不再伴随着剧痛与混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泛的清晰。她能感知到身体的存在,感受到身下云被的柔软,闻到空气中淡淡的、类似檀香混合清露的宁神气息。
但关于“自己”的一切,都是空白。
她是谁?来自哪里?为何在此?
只有“澜熙”这个名字,和那个自称魔神皇的、名为枫秀的男人给出的模糊解释,悬浮在这片空白之上。
她尝试坐起身,动作有些迟缓僵硬,仿佛这具身体久未使用。
她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手指纤长,肌肤白皙,指腹有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薄茧。
这双手做过什么?她不知道。
更让她茫然的是体内那股奇异的“力量”。枫秀说那是“特殊灵力”。她能隐约感觉到它的存在,像一股温暖却陌生的溪流,在经脉中缓慢流淌,与周遭环境中那无处不在的、让她隐隐感到排斥的黑暗灵力截然不同。
她下意识地想触碰它,引导它,却如同隔雾观花,无从着手。她甚至不清楚这力量能用来做什么,该如何使用。
最基本的生存本能还在。她知道渴了要喝水,饿了需进食,疲惫了应休息。
当看到床边小几上摆放的、盛在白玉盏中的清澈灵露和几碟精致点心时,她知道那是可以吃的。她伸手去拿,动作有些笨拙,险些碰翻杯盏。
就在这时,寝殿的门被无声推开。
枫秀走了进来。他今日未着正式的魔神皇朝服,而是一身较为简便的玄色常服,袖口收紧,墨发依旧束得整齐,少了几分绝对威压,却仍带着不容忽视的尊贵气度。
“醒了?”他的声音比昨日更显平和,目光扫过她略显笨拙的动作,“感觉如何?”
澜熙抬起头,看到他时,心脏依旧不受控制地微微收紧。一种复杂的感觉涌现:他是此处的主人,是解释了她现状的人,是她此刻唯一能“认识”的对象。
但同时,一种源自本能深处的、毫无来由的戒备,也悄悄竖起无形屏障。
他太强大了,那种深不见底的感觉,让她不安。
“好……好些了。”她小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被角,“就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连……连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以前是怎么生活的,都……”
她眼中流露出真实的、属于失忆者的脆弱与困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求助。
枫秀走到床边,并未靠得太近,在一步之外停下。他拿起那盏灵露,试了试温度,才递给她。
“记忆的恢复需要时间,急不得。”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沉稳,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当务之急,是让你先适应身体,适应此地环境。”
他看着她小口啜饮灵露,继续道:“你体内的灵力,与你本源相关,需慢慢引导熟悉。至于过往生活……”他稍作停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你曾是隐世灵狐族,生活简净,多以吐纳修炼、侍弄花草为事,不涉外界纷争。”
这是一个精心编织的、符合她部分特质又便于控制的“背景”。避开了所有与云梦、与魔族纠葛相关的真实过往。
澜熙努力消化着这些话。
“隐世灵狐”、“侍弄花草”……这些词语在她空白的脑海中勾勒出极其模糊的、宁静平和的画面碎片,带来一丝微弱的亲切感,但依旧虚幻。
“那……我和您……陛下,以前认识吗?”她鼓起勇气,问出了从醒来就萦绕心头的疑问。
如果他只是出于责任照料一个受伤的陌生异族,为何会将她安置在如此精心准备的宫殿?他看她的眼神,有时会让她感到一丝……难以形容的深意。
枫秀的眼神几不可查地暗了暗,随即恢复平静。
“曾有一面之缘。”他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你族中长辈与本皇有过些许渊源。你流落至此,又因此界环境而伤,于情于理,本皇当予庇护。”
他再次强调了“庇护”与“责任”,将两人的关系定位在疏淡而有礼的层面,既解释了为何是她,又未留下任何可供深究的具体线索。
他甚至巧妙地将她失忆的部分原因归咎于“此界环境”,暗示了魔族的“责任”,进一步合理化他的照拂。
澜熙听着,心中的疑惑并未完全消除,但似乎也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释。
对方是魔神皇,高高在上,或许真的只是出于某种上位者的责任或旧情面?她那空白的记忆无法提供任何反驳的依据。
“先用些点心。”枫秀将点心碟子往她那边推了推,转移了话题,“稍后,本皇带你熟悉一下这‘月华殿’。”
“月华殿?”澜熙重复。
“你居处之名。”枫秀淡淡道,“此殿环境特殊,能最大程度缓解你灵力与魔界的冲突。殿内设有藏书阁、静室、药浴池和庭院。在你好转前,可在此安心休养,无需担忧外界烦扰。”
他的话语安排得井井有条,将她未来的生活轨迹限定在这座华美宫殿之内,冠以“休养”和“保护”之名。
接下来的日子,澜熙的生活仿佛被罩在了一个精致而透明的琉璃罩里。
枫秀并未时刻出现,但他似乎总能“恰好”在她用餐、服药、或于庭院中发呆时到来。
他会过问她每日的感觉,指点她如何笨拙地尝试感知和引导体内那陌生的灵力——尽管他修炼的是黑暗灵力,但以他半神级的境界和对能量的超绝理解,给予一些基础性的、不涉及核心的引导绰绰有余。
他教她辨认殿内那些珍稀灵植的名目,告诉她哪些是宁神的,哪些是聚灵的。
他甚至让人寻来一些记录着“山川风物”、“奇花异草”但内容经过篡改的典籍给她解闷,里面的世界美好而平静,与她“隐世灵狐”的背景隐隐契合。
澜熙像一张真正意义上的白纸,缓慢地吸收着这些信息。
她对枫秀的“教导”和“安排”逐渐习惯,那种本能的戒备在日复一日的、看似无微不至的“照料”和对方始终保持着恰当距离的态度下,有所松动,但并未消失。
澜熙依旧感到一种深层的疏离和隐隐的不安,尤其在独自一人时,望着结界外永恒的昏暗天空,那种“被困”的感觉会悄然浮现。
她偶尔会尝试询问更多关于“以前”的细节,关于她的“族人”,枫秀总是以“年代久远,细节已模糊”或“你既已忘却,强行追忆恐伤神魂”为由轻轻带过,转而用其他事物引开她的注意力。
他就像一个耐心的画家,在这张名为“澜熙”的白纸上,不疾不徐地落下他想要的颜色和线条,勾勒出一个与世无争、依赖他庇护的灵狐女子形象。
而在月华殿结界之外——
秘宫中,云梦结束了又一轮漫长的魔力输送。龙蛋的气息又强盛了一分,但她脸上的疲惫也更重。
她挥退侍从,独自走到秘宫唯一的瞭望口,目光仿佛要穿透重重宫墙和结界,望向魔皇宫之外,望向人族领地的方向。
祈祷妹妹一切安好,早日归来。
月华殿内,澜熙正按照枫秀今日的指点,尝试将一缕微弱的灵力凝聚于指尖。淡银色的光点颤巍巍地亮起,忽明忽暗。她全神贯注,额角渗出细汗。
枫秀站在不远处的回廊阴影下,并未上前打扰,只是静静看着。看着她努力的模样,看着她眼中因为成功凝聚出一小点光晕而闪过的、纯粹而短暂的欣喜。
他的眼神深邃无波。
白纸上的第一笔,已然落稳。接下来,是继续渲染,让她彻底习惯这方天地,习惯他的存在,直至……再也想不起笔墨之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