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角斗场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暗红色的天幕下,独眼巨人格鲁尔仍在笨拙地旋转。它那只充满暴戾的独眼里,此刻交替闪烁着困惑、屈辱和某种被强制植入的“艺术追求”。它的动作渐渐流畅起来——如果忽略那山岳般的体型和布满瘤状角质层的皮肤,这确实是一段颇具力量感的芭蕾舞。
幸存的数十名玩家呆立原地,大脑彻底宕机。
一个穿着西装的上班族手里的公文包掉在地上,文件散落一地,他却毫无察觉。一个学生模样的少年用力揉着眼睛,直到眼眶发红。几个原本抱在一起等待死亡的女性,此刻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林默依旧安静地站着。
他在“阅读”这个空间。
血腥角斗场在他眼中不再是恐怖的生存试炼场,而是一段粗糙的、充满漏洞的代码集合。空间的边界由不稳定的空间折叠算法维持,天空的颜色是某种情绪渲染插件的效果,甚至那所谓的“屠戮者”格鲁尔,也不过是一段被注入了简单攻击逻辑的生物模板。
“结构松散,能量利用率低下,美学设计……糟糕透顶。”林默在心底做出评价,如同资深程序员在审查实习生写的代码。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幸存者。
每个人的头顶都浮现出只有他能看见的信息流——恐惧值、体力状态、浅层思维片段、甚至他们与这个空间签订的“临时契约”的条款细节。这些信息并非他主动获取,而是如同呼吸般自然涌入他的感知。
一个光头壮汉最先从震惊中恢复,他脸上横肉抽搐,目光在林默和其他人之间逡巡,最后落在了仍在旋转的格鲁尔身上。贪婪压倒了恐惧。
“机会!”他低吼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把不知从哪个副本带出来的锯齿短刀,“这怪物被控制住了!杀了它肯定有额外奖励!”
他的话唤醒了其他人。求生的本能和对奖励的渴望瞬间点燃了残余的勇气。五六个人跟着他,试探性地朝着旋转的巨人靠近。
林默没有阻止。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
光头壮汉冲到格鲁尔脚边,怒吼着将短刀刺向巨人相对柔软的脚踝。刀锋没入皮肤半寸,暗红色的血液渗出。格鲁尔旋转的动作微微一滞,独眼中闪过一丝本能的痛苦和愤怒,但它的身体依旧不受控制地继续着芭蕾动作,甚至因为这一刺的干扰,下一个旋转动作差点摔倒,踉跄了一步。
这一步,地动山摇。
靠近的几人吓得连连后退,但看到巨人没有后续攻击,胆子又大了起来。
“有效!它不能还手!”光头兴奋地喊道,更加卖力地劈砍。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捡起地上的碎石,或者用拳头,加入到这场怪异的“攻击”中。格鲁尔身上不断增添细小的伤口,它发出的呜咽声越来越痛苦,越来越愤怒,但舞步却诡异地越来越标准,仿佛痛苦刺激了那被强制植入的“艺术表现力”。
林默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不是出于同情——在他的感知里,格鲁尔只是一段较为复杂的程序,其痛苦反馈也只是预设的模拟信号。他皱眉是因为眼前这一幕……缺乏美感,毫无意义。
暴力如果没有必要,就只是噪音。
而噪音,让他不悦。
这时,一个细微的啜泣声传入他的耳朵。不是来自那些疯狂的攻击者,而是来自广场边缘的阴影里。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蜷缩在那里,他没有参与攻击,只是抱着膝盖,身体微微颤抖。他的恐惧值在林默的视野里高得惊人,但更让林默注意的是,少年的思维片段中反复闪过一个词——“妈妈”。
一段记忆的涟漪在林默心底轻轻漾开。不是他自己的记忆,而是成为“概念神”时,那信息洪流中裹挟的、来自无数生命的碎片。其中有一个片段,关于一个孩子在巨大灾难面前的绝望呼喊。
很微弱的情感波动,几乎瞬间就被他浩瀚的神性意识淹没。但就是这一点点涟漪,让林默的目光在那个少年身上多停留了一秒。
仅仅一秒。
光头壮汉已经爬上了格鲁尔低垂的手臂,试图将短刀刺入其独眼。格鲁尔的愤怒累积到了临界点,被强制压制的破坏本能与舞蹈指令激烈冲突,导致它的能量回路开始不稳定,体表泛起危险的红光。
【警告:单位‘格鲁尔’出现异常数据溢出,可能引发区域崩溃。】
冰冷的系统提示音突然在所有玩家脑海响起。
攻击者们动作一僵,脸上露出惊恐。
“怎么回事?!”
“它要自爆吗?快跑!”
但他们来不及了。格鲁尔的身体像充气般膨胀起来,皮肤下的红光越来越炽烈,毁灭性的能量即将不受控制地爆发。
林默叹了口气,很轻,几乎听不见。
他抬起右手,食指在空中随意地划了一下。没有光芒,没有声响,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如同画家在画布上轻轻勾勒一笔。
“定义:以此单位为中心,所有异常能量波动归零,形体稳定,行为指令优先级调整为——完成当前舞蹈篇章,然后进入静默待机状态。”
膨胀的格鲁尔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缩回原状。体表的红光熄灭,狂暴的能量波动消失得无影无踪。它那只充满血丝的独眼眨了眨,茫然了一瞬,然后竟然……闪过一丝“如释重负”?接着,它更加专注地投入到舞蹈中,甚至开始尝试一个高难度的单足连续旋转,虽然因为体型问题显得十分滑稽。
攻击者们扑通坐倒在地,冷汗浸透了衣服,看着眼前这荒诞到极点的景象,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
光头壮汉从格鲁尔手臂上滑落,摔在地上,短刀脱手飞出。他看向林默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惧。他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林默没有看他,也没有看任何人。
他转向那个还在啜泣的少年,走了过去。
脚步声在寂静的广场上格外清晰。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随他。
少年感受到阴影靠近,吓得浑身一抖,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林默平静的脸。那张脸上没有任何威胁,也没有同情,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宁静。
“你很害怕。”林默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广场上残留的紧张气氛。
少年愣愣地点头。
“害怕死亡,害怕痛苦,害怕再也见不到重要的人。”林默继续说,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这是合理的反应,是生命程序的基础反馈机制。”
少年听不懂“程序”、“反馈机制”这些词,但林默平静的语气本身就像有一种安抚的力量。
“但是,”林默话锋一转,目光似乎穿透了少年,看向他身后更遥远的虚空,“在这个地方,恐惧是最无用的情绪代码。它只会占用你的处理资源,让你做出错误判断。”
他伸出手,不是去触碰少年,而是指向仍在跳舞的格鲁尔,又指向那些瘫坐在地的玩家,最后指向暗红色的天空。
“看,它们,他们,甚至构成这个空间的规则,都遵循着某种逻辑运行。粗糙,漏洞百出,但确实是逻辑。”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学术探讨的兴致,“理解逻辑,你就理解了这里的一切。恐惧,无法帮助你理解任何东西。”
少年似懂非懂,但眼泪却慢慢止住了。他呆呆地看着林默,这个人说的话很奇怪,可莫名的,让他狂跳的心脏渐渐平复下来。
“我……我不明白……”少年小声说。
“不需要完全明白。”林默收回手,“只需要记住,当你觉得无法理解时,试着跳出来,用观察者的角度看。就像看一段你不懂的外文代码,不要急着恐惧,先看看它的结构、它的循环、它的变量。”
说完,林默不再看他,转身面向广场中央。
【任务:在‘屠戮者’格鲁尔的攻击下,生存1小时。】
【剩余时间:00:05:23】
任务倒计时还在跳动,但威胁早已变成了一场滑稽表演。
林默抬头,再次“看”向那笼罩空间的规则网络。他刚才的干预,已经在这个简陋的系统里引发了更多的错误报告和异常日志。他能感觉到,某种更高层级的“注意力”开始向这个副本倾斜。
“差不多了。”他低声自语。
他需要一个更明确的信号,一个让这个所谓的“无限世界”明白现状的信号。
他想了想,然后对着空气,用清晰而平静的声音说道:
“定义:此副本任务‘生存1小时’提前完成,评价锁定为最高等级‘完美’。所有幸存玩家获得基础奖励,并立即安全传送回各自来处。”
话音落下的瞬间,任务倒计时归零。
【叮!任务完成!评价:完美!】
【正在结算奖励……】
【传送启动……】
一连串的系统提示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卡顿和混乱。
幸存者们身上亮起白光,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狂喜和茫然。光头壮汉看着自己手中突然多出的一小袋发光宝石,又看看林默,表情复杂至极。那个少年在消失前,用力地看了林默最后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谢谢。
只有格鲁尔,在所有人消失后,依旧在原地,一丝不苟地跳着未完的芭蕾舞段,如同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巨型玩具。
林默没有离开。
他站在原地,等待。
几秒钟后,他周围的空间开始剧烈扭曲,比之前那个传送门强大百倍的力量试图包裹他、分析他、排斥他。暗红色的天空裂开一道缝隙,冰冷而无情的意志如同探照灯般投射下来,锁定在他身上。
【检测到超高权限异常个体。】
【尝试强制隔离……失败。】
【尝试规则覆盖……失败。】
【危险等级提升至:∞。】
【启动最高协议:抹除。】
空间的压力骤增,足以将钢铁压成齑粉的无形力量从四面八方挤压向林默。这是这个“无限世界”系统能够调动的、针对单个目标的最强规则性打击。
林默甚至能“听”到系统底层那尖锐的警报和全功率运转的轰鸣。
他站在原地,连衣角都没有动一下。
那足以抹杀神魔的力量,在靠近他身周尺许范围时,便无声无息地消融了,如同雪花落入沸水。不是被抵抗,也不是被抵消,而是被“定义”为——不存在。
“力度尚可,但精度太差,能量浪费率达到87%。”林默像点评学生作业般,在意识里记录,“攻击逻辑单一,缺乏应变机制。防御?近乎于无。”
他迎着那从裂缝中投下的、冰冷的意志“目光”,向前踏出一步。
仅仅一步。
“咔嚓——”
以他落脚点为中心,无数细密的黑色裂痕瞬间蔓延开来,爬满了整个角斗场的地面、墙壁,甚至延伸向暗红色的天空。整个副本空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数据流如同破堤洪水般紊乱、崩溃。
那冰冷的意志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波动——那是名为“惊骇”的数据乱流。
林默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空间裂缝,直视那背后可能存在的主控枢纽。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正在崩溃的空间每一个角落,也必然回荡在某个监控此处的“存在”的感知里:
“游戏,不是这么玩的。”
“你们的规则,需要重写。”
“而我,刚好有时间。”
说完,他打了个响指。
很轻的一个动作。
整个血腥角斗场副本,连同其中还在跳舞的格鲁尔,如同被橡皮擦去的铅笔画,悄无声息地、彻底地从无限世界的序列中——
抹除。
没有爆炸,没有光影,只是纯粹的“不存在了”。
林默站在一片虚无的、只有基础数据流闪烁的空白间隙中,周围是无限世界其他副本如同繁星般的光点。他感受着那冰冷意志的注视,其中已经带上了一丝审慎,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震颤。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他抬起手,在虚空中轻轻一点,一个散发着柔和白光的门扉在他面前打开。门的另一边,是他那间熟悉的、堆满技术书籍的出租屋。
他迈步走回,门在身后关闭,隔绝了无限世界的纷扰与那充满警惕的“目光”。
房间里,那杯被他定义的咖啡,依旧保持着完美的温度和口感。
林默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走到窗边。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夜晚的喧嚣是人类文明特有的背景音。平凡,脆弱,却有着无限世界那些副本永远无法模拟的……真实质感。
他感受到自己浩瀚的神性意识深处,那因为“帮助”少年、点评系统、甚至最后那句宣告而泛起的、极其微弱的涟漪。那不是人类的情感,更像是一种对“互动”和“改变”本身的记录与反馈。
“人性锚点……”他想起自己为自己设下的那个限制。
或许,参与这些“游戏”,观察这些挣扎,介入这些因果,本身就是维持那个“锚点”的一种方式。不是为了拯救谁,而是为了记住,“观察”与“定义”之外,还有一种更原始的、属于“林默”这个存在过的个体的……体验感。
他将咖啡一饮而尽,放下杯子。
脑海中,那冰冷的世界提示音并未因他离开而消失,反而以一种更高优先级的方式,直接烙印在他的意识底层:
【你已被标记。】
【你已被注视。】
【无限世界,为你改变。】
林默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的弧度。
“很好。”他对着窗外的城市灯火,轻声说。
“我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