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月的雾总是裹着桂花香，黏在苏晚的校服领口。她蹲在实验楼后墙根，指尖捏着半块被踩碎的橘子软糖，糖纸在雾里泛着微弱的金红，像枚褪色的落日。

“你在这里做什么？”

清冷的声音穿透雾霭，苏晚猛地抬头，撞进一双浸着露水的眼睛。林柚站在几步外，白衬衫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骨上淡青色的血管，手里拎着的素描本边角被雾打湿，晕开一小片铅笔灰。

苏晚慌忙把糖纸塞进裤兜，指尖蹭到布料上的霉点——这是她第三次躲在这里吃偷藏的软糖。父母离异后，她跟着外婆住，外婆总说“吃糖坏牙”，却会在她书包里塞一把橘子软糖，说“晚晚小时候最爱的就是这个”。

“没什么。”苏晚的声音像被雾泡软了，“就是……不想上体育课。”

林柚的目光落在她沾着糖屑的嘴角，没说话，只是蹲下来，从素描本里抽出一张纸，纸上画着实验楼后墙的爬山虎，叶片上的露珠被画得晶莹剔透，最末一片叶子下，藏着半块橘子软糖的速写。

“我见过你在这里吃这个。”林柚的指尖轻轻点在画纸上，“上周三，还有昨天。”

苏晚的脸瞬间烧起来，像被太阳晒透的橘子。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原来早被这个总是独来独往的女生看在眼里。林柚是年级第一，美术生，总在画室待到很晚，苏晚见过她在操场边写生，阳光落在她的发梢，像镀了一层金边。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偷看你。”林柚似乎察觉到她的窘迫，把素描本递过去，“只是觉得……你吃软糖的时候，眼睛很亮。”

苏晚接过素描本，指尖碰到林柚的手背，像触到了一块冰。她低头看着那张画，忽然发现画里的软糖糖纸上，有一个极小的签名——“柚”。

“我叫林柚。”她开口，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柚子的柚。”

“苏晚。”苏晚的指尖在画纸上轻轻摩挲，“夜晚的晚。”

雾渐渐浓了，桂花香裹着两人的呼吸，在空气里织成一张柔软的网。苏晚从裤兜里掏出那半块橘子软糖，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递了一半给林柚：“给你，很甜的。”

林柚犹豫了一下，接过糖放进嘴里。橘子的甜香在舌尖弥漫开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酸，像青春期里那些说不出口的心事。

“真的很甜。”林柚的眼睛弯了弯，像月牙儿，“以后你要是不想上体育课，可以来画室找我。”

苏晚点点头，把剩下的半块糖含在嘴里，甜意从舌尖蔓延到心底，驱散了雾带来的寒意。她看着林柚的侧脸，发梢上的露珠折射着微光，忽然觉得，这个秋天的雾，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

二

苏晚真的开始往画室跑。

画室在实验楼的顶层，光线很好，巨大的落地窗正对着操场。林柚总是坐在靠窗的位置，画板架在腿上，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苏晚就坐在她旁边的空椅子上，有时候看书，有时候偷偷看林柚画画，更多的时候，是把橘子软糖一颗一颗剥开，分一半给她。

“你为什么总吃橘子软糖？”一次，林柚停下画笔，看着苏晚手里的糖纸问。

苏晚的指尖顿了顿，糖纸在她手里揉出细碎的声响。“我外婆说，我小时候特别爱吃这个。”她的声音低了些，“我爸妈离婚后，我就跟着外婆住，她总说，吃点甜的，心里就不苦了。”

林柚的铅笔在纸上顿了一下，留下一个浅浅的墨点。她没有追问，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铁盒，打开，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糖——牛奶糖、水果糖、巧克力，唯独没有橘子软糖。

“这些是我妈给我寄的。”林柚拿起一颗牛奶糖，递给苏晚，“她说画画费脑子，让我多吃点甜的。”

苏晚接过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牛奶的醇香在舌尖散开，和橘子软糖的甜截然不同。她忽然想起，林柚的父母都在国外，她跟着舅舅住，和自己一样，都是被留在原地的人。

“林柚，你为什么喜欢画画？”苏晚问。

林柚的目光落在窗外，操场上的学生们在奔跑打闹，笑声隔着玻璃传进来，显得有些模糊。“因为画画可以把喜欢的东西留下来。”她的声音很轻，“比如，雾里的爬山虎，比如，吃软糖的你。”

苏晚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看着林柚的侧脸，阳光透过落地窗落在她的脸上，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被林柚画进了画里，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从那天起，苏晚的书包里，除了橘子软糖，还多了牛奶糖。她会把牛奶糖的糖纸折成小船，放进林柚的素描本里；林柚则会在她的课本上，画一个小小的橘子软糖，旁边写着“甜”。

她们的秘密，就像画室里的阳光，悄无声息地生长着。苏晚会在林柚画画累了的时候，给她递一杯温水；林柚会在苏晚做题遇到难题的时候，用铅笔在草稿纸上画出解题思路。她们一起在画室里待到晚自习铃声响起，一起穿过雾霭弥漫的操场，各自回到宿舍。

苏晚开始期待每天的体育课，不是因为喜欢运动，而是因为可以躲在画室里，和林柚一起分享同一颗糖，一起看窗外的日落。她觉得，这样的日子，就像橘子软糖一样，甜得让人舍不得吞咽。

三

十一月，第一场雪落了。

苏晚踩着积雪跑到画室，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林柚正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雪花发愣，画板上是一幅未完成的画——雪地里的实验楼，后墙根的爬山虎被雪覆盖，只露出几片枯黄的叶子。

“林柚，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苏晚把保温桶放在桌上，打开盖子，一股热气冒了出来，里面是一碗橘子羹。

林柚的眼睛亮了亮，放下画笔，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放进嘴里。橘子的甜香混合着冰糖的醇厚，在舌尖化开，带着一丝暖意，驱散了冬日的寒冷。

“很好吃。”林柚的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你做的？”

“嗯。”苏晚点点头，“外婆教我的，她说冬天喝这个暖和。”她看着林柚的眼睛，“我知道你不喜欢太甜的，所以冰糖放得不多。”

林柚放下勺子，伸手拂去苏晚肩上的雪花。她的指尖很凉，触到苏晚的皮肤时，苏晚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你怎么穿这么少？”林柚的眉头皱了起来，“会感冒的。”

“我不冷。”苏晚的声音有些含糊，她其实很怕冷，但为了早点把橘子羹送来，她没来得及穿外套。

林柚没说话，只是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厚厚的毛衣，递了过去。“穿上。”她的语气不容置疑，“这是我妈给我寄的，我穿太大了。”

苏晚接过毛衣，上面带着淡淡的洗衣液香味，是林柚常用的那种。她套上毛衣，领口刚好到下巴，暖暖的，像被林柚抱在怀里。

“谢谢你，林柚。”苏晚的声音软软的，“你对我真好。”

林柚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久久没有移开。雪花敲打着落地窗，发出细碎的声响，画室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苏晚的心跳越来越快，她觉得林柚好像有话要对她说，又好像在犹豫。

“苏晚。”林柚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下学期要去北京集训了。”

苏晚的笑容僵在脸上，像被冻住了。她手里的勺子“哐当”一声掉进保温桶里，橘子羹溅了出来，落在桌上，像一滩凝固的血。

“什么时候？”她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去多久？”

“下学期开学，大概半年。”林柚的指尖紧紧攥着画笔，指节泛白，“我妈说，北京的画室更好，对考央美有帮助。”

苏晚低下头，看着桌上的橘子羹，忽然觉得嘴里的甜意都变成了酸。她知道林柚的梦想是考央美，她应该支持她，可心里的某个角落，却像被掏空了一样，疼得厉害。

“那……挺好的。”苏晚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祝你实现梦想。”

林柚看着她泛红的眼眶，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她拿起画笔，在画板上继续画着，只是那片雪地，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晶莹剔透，反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瑟。

那天下午，苏晚没有留在画室。她踩着积雪，慢慢走回宿舍，毛衣上的香味萦绕在鼻尖，像林柚的气息，让她忍不住哭了起来。她知道，有些东西，从林柚说出“集训”两个字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改变了。

四

林柚走的那天，苏晚没有去送。

她躲在实验楼后墙根，手里捏着一张画纸，画纸上是林柚画的橘子软糖，旁边写着“苏晚的糖”。雾又浓了，桂花香早已散去，只剩下刺骨的寒意。

苏晚剥开一颗橘子软糖，放进嘴里，甜意过后，是浓浓的酸，像眼泪的味道。她想起林柚走之前，给她留了一个铁盒，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糖，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晚晚，等我回来，给你画一整本的橘子软糖。”

“骗子。”苏晚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糖纸上，晕开一片水渍，“你根本不会回来。”

林柚去了北京后，她们很少联系。苏晚知道林柚很忙，每天要画十几个小时的画，她不想打扰她，只是会在每个周末，把一颗橘子软糖的糖纸折成小船，放进那个铁盒里。

她开始努力学习，像林柚一样，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书本上。她想考去北京，想和林柚在同一个城市，想再给她做一碗橘子羹，想告诉她，她还在等她。

可现实总是不尽如人意。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苏晚看着屏幕上的分数，眼泪掉了下来。她考得很好，却离北京的分数线还差几分，最终被南方的一所大学录取。

她没有告诉林柚。她知道，林柚已经考上了央美，开始了新的生活，而她，只能留在原地，像被遗忘在雪地里的橘子软糖。

大学四年，苏晚再也没有吃过橘子软糖。她把那个铁盒锁在衣柜的最深处，像锁住了一段不愿提及的往事。她交了几个朋友，也有人向她表白，但她都拒绝了。她的心里，始终留着一个位置，那个位置，属于林柚，属于那个雾里的秋天，属于那半块橘子软糖。

毕业那天，苏晚收拾行李，不小心打翻了衣柜，铁盒掉在地上，里面的糖纸散了一地。她蹲在地上，一张一张地捡起来，每一张糖纸上，都印着不同的图案，有小熊，有兔子，还有橘子。

最后，她捡到了一张纸条，是林柚写的，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晚晚，我在北京等你。”

苏晚的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她忽然想起，林柚走的那天，她其实去了火车站，只是躲在柱子后面，看着林柚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她想喊住她，想告诉她“我喜欢你”，可最终，还是没有勇气。

她以为，有些遗憾，只要不说出口，就可以当作从未发生过。可直到现在，她才明白，那些说不出口的话，那些没来得及做的事，终究会变成心底的一根刺，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刺痛她的神经。

五

十年后，苏晚成了一名设计师。

她的工作室里，挂着一幅画，画的是实验楼后墙的爬山虎，叶片上的露珠晶莹剔透，最末一片叶子下，藏着半块橘子软糖。这是她根据林柚当年的素描画的，她一直记得，林柚说过，画画可以把喜欢的东西留下来。

那天，她去参加一个设计展，在展厅的角落里，看到了一幅画。画的是一个女生，蹲在雾里吃橘子软糖，眼睛很亮，像藏着一片星空。画的右下角，有一个熟悉的签名——“柚”。

苏晚的心跳瞬间停了下来。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林柚的画了。

“你也喜欢这幅画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苏晚猛地回头，撞进一双浸着笑意的眼睛。林柚就站在她的身后，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风衣，头发比以前长了些，眼角有了淡淡的细纹，却依旧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林柚……”苏晚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一丝颤抖。

“苏晚。”林柚的眼睛弯了弯，像月牙儿，“好久不见。”

展厅里人来人往，嘈杂的声音仿佛都被隔绝在外。苏晚看着林柚，眼眶渐渐红了。她有太多的话想说，想问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想告诉她自己一直很想她，想为当年的不告而别道歉。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苏晚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我回来了。”林柚的指尖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像当年一样，“我一直在等你，可你从来没有联系过我。”

苏晚的眼泪掉了下来：“我以为你……早就忘了我。”

“怎么会忘。”林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在北京等了你四年，可你一直没有来。我以为，你不想见我了。”

原来，她们都在等对方，却因为各自的骄傲和胆怯，错过了十年。

林柚告诉苏晚，她毕业后留在了北京，成了一名插画师。她一直在画橘子软糖，画雾里的爬山虎，画那个蹲在墙根下吃软糖的女生。她以为苏晚不会再理她，直到今天，在展厅里看到她的身影。

“对不起，林柚。”苏晚的指尖紧紧攥着林柚的手，“当年我应该告诉你，我喜欢你。”

“我知道。”林柚的眼睛里也泛起了泪光，“我也是。”

展厅里的灯光柔和地洒在两人身上，像十年前画室里的阳光。苏晚忽然觉得，那些错过的时光，那些心底的遗憾，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温柔地抚平了。

“苏晚，”林柚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你还记得吗？我曾经说过，要给你画一整本的橘子软糖。”

苏晚点点头，眼泪掉得更凶了。

“那现在，还来得及吗？”林柚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期待。

苏晚看着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她知道，有些遗憾，只要愿意弥补，就永远不会太晚。

那天晚上，苏晚和林柚坐在工作室的窗边，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林柚从包里拿出一个素描本，翻开，里面画满了橘子软糖，有被剥开的，有完整的，有放在手心里的，每一张画下面，都写着“晚晚的糖”。

“这是给你的。”林柚把素描本递过去，“还有这个。”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铁盒，打开，里面装着一颗橘子软糖，糖纸还是当年的样子，泛着金红的光。

苏晚剥开糖纸，放进嘴里。橘子的甜香在舌尖弥漫开来，和十年前一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酸，却比当年更甜，更绵长。

“真的很甜。”苏晚的眼睛弯了弯，像月牙儿。

“以后，我会每天给你画一颗橘子软糖，每天给你买一颗橘子软糖。”林柚的手臂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再也不会让你觉得孤单了。”

苏晚靠在林柚的怀里，听着她的心跳声，感受着她怀里的温度。她知道，这十年的遗憾，终将被时光温柔地治愈。而那些错过的时光，那些没来得及说的话，都会变成往后余生里，最珍贵的回忆。

雾又起了，裹着淡淡的橘子香，像十年前那个秋天一样。只是这一次，雾里没有了遗憾，只有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和一颗甜到心底的橘子软糖。

雾中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