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心
男孩第一次在操场看见女孩时，白裙子上那片刺目的红，像突然落在雪地里的朱砂。他攥着洗得发皱的蓝布衬衫衣角，耳尖烧得发烫，最终还是冲过去把衣服往女孩腰间一围，闷声说“挡挡”，转身就跑，没看见女孩攥着衬衫下摆、红透的耳根。
那是1987年的夏末，他是靠周末去工地扛砖、寒暑假偷偷卖血才凑齐学费的穷学生，她是父母坐在机关大院里、书包里总装着水果糖的城市姑娘。爱情却不管这些，像操场边的爬山虎，悄无声息就爬满了四年光阴。她想把父亲送的钢笔塞给他，他却把笔推回去，梗着脖子说“我能挣”；她偷偷在他饭盒里塞鸡蛋，他发现后第二天就多打了一份菜，硬塞到她手里。
毕业时她抱着户口本跟他回小城，母亲在火车站哭着骂她“疯了”，父亲把她的行李箱扔在地上，说“你走了就别认我们”。她没回头，只是攥着他的手更紧了些。出租屋的墙皮会掉灰，晚上能听见老鼠跑，她摘下母亲给的羊脂玉镯，用红绳缠了缠放进抽屉，在要算计着买白菜的日子里，玉镯的光太亮，亮得照见窘迫。
怀孕的第三个月，她孕吐得厉害，夜里总想吃酸的。他记在心里，第二天一早揣着两个馒头就往山上去。那片山杏树他前几天踩过点，想着摘些回来给她解解馋。可山路湿滑，他脚下一滑，整个人滚了下去，醒来时躺在医院，医生说“下半身可能站不起来了”。她抱着他的腿哭，眼泪砸在他青紫的皮肤上，他却忍着疼，用没输液的手摸她的头：“没事，以后我陪着你。”
父母来接她，说“跟我们回去，孩子我们养”。她坐在床边给男孩擦手，头也没抬：“他在哪，我就在哪。”为了凑医药费，她打开抽屉，把那只玉镯取出来。珠宝店的老板捏着玉镯看了半天，说“这是好东西，可惜了”。她没说话，拿到钱就往医院跑，路上风吹着头发，她却觉得心里踏实，至少能让他多住几天院。
后来她成了中学的语文老师，每天早上五点起床给男孩擦身、按摩，再去学校上课，晚上回来还要批改作业、给男孩读他翻译的稿子。菜市场的大妈都认识她，知道她会为了一毛钱跟菜贩磨半天嘴，也知道她总把新鲜的菜留给家里的男人。有次她给男孩按摩时，男孩突然说“对不起”，她手上一顿，笑着说“傻什么，你当初还把衬衫给我呢”。
她坚持给男孩按摩了十三年。有年冬天，她听说山那边有个老中医针灸厉害，借了辆平板车就拉着男孩去。雪下得大，车轮陷在雪里，她弓着背往前拉，棉鞋湿透了，冻得脚趾发麻。男孩坐在车上，看着她头发上的雪一点点化掉，变成水珠往下滴，突然哭了：“下辈子我再也不要遇见你，再也不要爱你，你太苦了。”她回头笑了笑，雪落在她脸上，像细小的糖：“不苦，有你在就不苦。”
奇迹是在她35岁那年发生的。男孩的腿有了知觉，能慢慢拄着拐杖走几步。同年，他翻译的书在国际上得了奖，有人来小城找他，说想请他去讲学。他犹豫的时候，她把行李箱收拾好：“去吧，这是你的机会。”有人劝她“男人有钱就变坏”，她却只是给男孩装了几件常用的药：“我们的感情，不是这点距离就能隔开的。”
男孩去法国的三年里，她每天都会去火车站。不管刮风下雨，她都站在出站口，看着从北京来的火车，生怕错过他。有次下大雨，她浑身湿透，站长让她去值班室等，她却说“没事，我再等会儿”。直到看见男孩从火车上下来，她才笑着跑过去，像当年在操场那样，攥着他的手。
男孩后来在北京找了工作，想接她过去。他没说具体回来的时间，想给她个惊喜。可他刚下火车，就看见她站在出站口，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外套，手里还拿着他爱吃的糖糕。“你怎么知道我坐这趟车？”他问。她剥开一块糖糕递给他：“我每天都来，北京来的车，我一辆也没放过。”
那天晚上，他们住在小城的出租屋里，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她眼角的皱纹上。男孩抱着她，说“来生我再也不让你爱我，你的爱太苦了”。她靠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轻声说：“爱情本来就是苦的啊。你看那莲花，莲心多苦，可没有莲心的苦，哪来莲花的香呢？”
月光下，抽屉里那只空了的红绳，轻轻晃了晃，像在替他们，把那些苦日子里的甜，都记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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