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的日子，并未因那一场郑重其事的婚礼而有天翻地覆的变化，却像是溪流归入平缓的河道，水波不兴，静水深流。名分既定，心也仿佛找到了落处，那份曾横亘在彼此间的、若有似无的别扭与试探，终究被日复一日的寻常烟火气，熏染成了默契与安然。
小院依旧是那座小院，只是更添了几分“家”的稳固气息。绿袍依旧是那个绿袍，冷峻寡言，眉宇间的戾气却似被院中那棵老槐树的年轮一圈圈磨平，沉淀为一种内敛的沉稳。他不再需要频繁外出“接活计”，昔日的积蓄与偶尔接些不涉恩怨、报酬尚可的“清闲”任务，足以维持一家三口颇为宽裕的生活。更多时候，他留在家里。
他的“留在家里”，并非无所事事。清晨，他会在院中练功，内力虽恢复缓慢，却比以往更为精纯凝练。练完功，他会接手照顾绿竹，让余英男能多睡片刻，或是准备早饭。他抱孩子的姿势早已娴熟无比，喂米糊、换尿布、陪着她咿呀学语、蹒跚学步，动作甚至比余英男更为利落。小绿竹似乎也格外黏这个沉默却可靠的爹，常常用刚长了几颗乳牙的小嘴，糊他一脸口水，换来他略显僵硬、却分明带着纵容的轻拍。
余英男则彻底从过往的阴霾中走出，眉梢眼角都浸润着安宁与满足。她打理着家务，厨艺愈发精进，将小院收拾得井井有条，窗明几净。闲暇时，她会坐在槐树下，为父女俩缝制衣衫，或是拿着一卷杂书，静静地看。偶尔，她会和左邻右舍的妇人走动，学着做些女红，交换些育儿心得，脸上渐渐有了寻常妇人应有的、温和从容的笑意。
他们之间的话依然不算多，却不再需要言语来填补空白。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知晓对方心意。夜里，他习惯性地将她揽入怀中，她也会自然地偎近，汲取他胸膛的温暖。没有轰轰烈烈，只有相拥而眠的踏实。平淡，却真实得让人心醉。
绿竹一天天长大，活泼可爱，成了连接父母之间最甜蜜的纽带。她会奶声奶气地喊“爹”、“娘”，会在绿袍练功时，摇摇晃晃地扑过去抱住他的腿，会在余英男做饭时，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身后。小院里时常回荡着她清脆的笑声，驱散了绿袍生命中最后一丝孤寂的寒意。
然而，平静的水面，终会被新的涟漪打破。
那是在他们成亲约莫一年后的一个清晨。余英男像往常一样起身准备早饭，却忽然一阵莫名的眩晕袭来，伴随着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她扶住灶台，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怎么了？”绿袍几乎立刻出现在她身边，手臂稳稳地扶住她，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地扫过她的脸。
余英男摇了摇头，想说自己没事，或许是昨夜着了凉。可话未出口，那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让她心头猛地一跳。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了，绿竹的到来也曾让她经历过类似的折腾……
她抬眸，对上绿袍探究中带着紧张的目光，手下意识地抚上小腹，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我……我月信……迟了有些日子了。”
绿袍怔住了。他那总是运筹帷幄、面对刀光剑影也不曾变色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近乎空白的茫然。他的目光顺着她的手，落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那里……可能又孕育了一个属于他们的骨肉？
短暂的怔忡过后，是迅速席卷而来的兵荒马乱。
他几乎是立刻将她打横抱起，不顾她的轻微抗议，径直送回房内榻上，严令她“不准再动”。随即，他如同一阵旋风般冲出了门，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将镇上最有名望的老大夫“请”了回来——那老大夫几乎是被他半挟持着，一路气喘吁吁。
诊脉的结果，毫无悬念。
“恭喜老爷，夫人这是喜脉，已近两月了。”老大夫捋着胡须，笑眯眯地道贺。
确认的消息传来，余英男心中五味杂陈，有欣喜，有期待，却也有一丝对再次经历孕育生产的本能畏惧。而绿袍，站在榻边，身形挺拔如松，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唯有紧握成拳、指节微微泛白的双手，泄露了他内心远不如表面平静的波澜。
送走大夫后，小院再次进入了某种“戒严”状态。绿袍仿佛又回到了余英男怀绿竹时的紧张模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所有重活累活再次被他一手包揽，严禁余英男碰触半点。他重新翻出孙稳婆当年留下的注意事项，一条条严格执行。
只是，这一次，与怀绿竹时又有些不同。家中已有一个懵懂却精力旺盛的幼儿需要照料。余英男孕期反应颇重，时常呕吐乏力，照顾绿竹便显得力不从心。绿袍便自然而然地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女儿身上。
于是，落霞镇的居民时常能看到这样一幅景象：那位总是冷着脸、不大与人来往的玄衣男子，一手抱着粉雕玉琢的女娃，另一手提着采购的菜篮，行走在街巷之间。他会在女儿指着糖人摊子咿呀叫唤时，停下脚步，买上一个最小的；会在女儿玩闹弄脏小手时，用随身携带的干净布帕，笨拙却仔细地擦拭；会在余英男因孕吐无法下厨时，系上围裙，在灶台前奋战，虽然做出的饭菜味道依旧平平，却能确保营养，且绝无孕妇忌讳之物。
余英男看着他忙碌的身影，看着他在照顾自己和女儿之间无缝切换，心中那点因再次怀孕而生的忐忑，渐渐被一种更坚实的暖意取代。这个男人，在用他最笨拙，却也最真诚的方式，守护着这个家。
孕期便在这样一种忙碌、琐碎，又充满期待的日子里缓缓度过。绿竹似乎也明白自己即将成为姐姐，变得格外懂事，虽然依旧黏着爹娘，却很少哭闹，常常用那双酷似余英男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母亲日渐隆起的腹部。
十月怀胎，瓜熟蒂落。这一次，绿袍显得镇定了许多，虽依旧守在产房外寸步不离，周身气息却不再像上一次那般骇人的紧绷。当产房内再次传来一声清亮的婴啼时，他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是个男孩。
当稳婆将襁褓中的次子抱到绿袍面前时，他低头看着那张比绿竹出生时更为红润些的小脸，看着那小子即使闭着眼，也微微蹙起的小眉头，竟隐约有几分自己当年的影子。他伸出宽厚的手掌，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儿子柔嫩的脸颊，一种奇异的、血脉延续的满足感充盈心间。
余英男看着父子相见的这一幕，疲惫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儿女双全，夫妻和睦，这大约便是世间最平凡的幸福了吧。
绿袍为次子取名“余明”。
小院因新生命的加入，更加热闹起来。绿竹对这个小弟弟充满了好奇，常常趴在摇篮边，用小手轻轻戳弟弟的脸蛋，咿咿呀呀地说着只有她自己才懂的话。绿袍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他却甘之如饴。抱孩子、哄睡、清洗尿布……这些琐碎之事，他做起来已是得心应手。
余英男坐月子时，他依旧细致入微地照料，只是不再像初时那般手足无措，而是多了一份沉稳与从容。
岁月便在这柴米油盐、儿女啼笑中静静流淌。春去秋来，槐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绿竹从一个蹒跚学步的娃娃，长成了能带着弟弟满院子跑的小小少女，眉眼间兼具了母亲的清丽与父亲的英气。余明也开始咿呀学语，性子似乎比姐姐更沉静些，却格外黏父亲，绿袍练功时，他常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不吵不闹。
小院里的日子，平淡得如同每日升起的太阳，寻常，却不可或缺。没有江湖的腥风血雨，没有恩怨的纠缠不休，只有炊烟袅袅，饭香四溢，只有孩子的嬉笑声，和夫妻间偶尔对视时，那无需言语的懂得与温情。
一日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温暖的橘红色。一家四口坐在院中槐树下用晚饭。绿竹叽叽喳喳地说着在邻家小伙伴那里的见闻，余明笨拙地用着小勺子，努力自己吃饭，米粒沾了满脸。余英男笑着替小儿子擦拭，目光温柔。绿袍坐在主位，沉默地吃着饭，目光扫过妻子温柔的笑脸，掠过女儿活泼的身影，落在儿子认真的小脸上。
心中那片曾经只有仇恨、权力与算计的荒芜之地，早已被眼前这平淡温馨的景象彻底覆盖，生长出绵延不绝的、名为“家”的绿意。
他或许永远学不会说那些温存软语，或许骨子里依旧存着几分属于绿袍的冷硬，但他知道，守护好眼前这一切，便是他余生的全部意义。
饭后，余英男收拾着碗筷，绿竹带着弟弟在院中追逐一只误入的蜻蜓。绿袍站起身，走到余英男身边，默不作声地接过她手中沉重的食盒。
余英男抬头，对他微微一笑。夕阳的余晖落在她眼角细微的纹路上，却更添几分温婉风韵。
没有惊天动地的誓言，没有跌宕起伏的传奇，有的只是这日复一日的相伴，一餐一饭的温暖，和共同养育儿女的琐碎欢欣。
平淡，方是真。他们的故事，也将在这平淡而真实的烟火人间里，细水长流，直至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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