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光磊被拘禁后的萌学园,表面上恢复了一种紧绷的平静。
但暗流并未停止涌动,它们只是更换了流淌的河道。
三天后,帕主任在例行会议上宣布了新的代理学生会会长人选——拳霸。这个决定让许多学生感到意外。
与艾瑞克的优雅周全、夏光磊的学识广博不同,拳霸在同学中向来以低调、甚至有些孤僻著称。他很少参与集体活动,成绩中等偏上,唯一引人注目的时刻,是不久前那场震惊全年级的魔法对决——他击败了艾瑞克。
罗塔没有亲眼见证那场对决,但从目击者的零星描述中,拼凑出的画面让她直觉地感到不安。据说,过程“诡异得不像较量”。
艾瑞克的攻势依然精准凌厉,魔法施放流畅。但拳霸的动作总能诡异地快一拍——不是魔力更强,而是仿佛能预读艾瑞克每一个起手式、每一次攻防转换。
他总在艾瑞克魔法将发未发之际贴身干扰,在能量轨迹刚成型时就已移位至盲区。艾瑞克感觉自己的节奏被完全打乱,仿佛陷入一张无形的网,最终因一个被巧妙诱导出的、过于冒进的破绽而迅速落败。那不像魔法对抗,更像一场精确执行的、早有剧本的戏弄。
艾瑞克输得太快,太彻底,以至于后来有传言说他是否故意放水,但真正在场的人,都能感受到那股冰冷的、碾压般的异常。
消息公布后,罗塔立刻在图书馆找到了谜亚星。
“你还记得夏光磊被带走前说的那句话吗?”她压低声音询问。
“‘理所当然的失败’。”谜亚星和她几乎同时开口,声音重叠在一起。
心中的某种猜测已呼之欲出。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这句话当时听起来像夏光磊无意义的呢喃,如今在拳霸击败艾瑞克的诡异胜利映衬下,却透出令人身体发寒的指向性。
“分头行动。”罗塔快速说道,“你继续深挖艾瑞克会长那场对决的细节,复盘每一个异常点。我……用我的方式,盯着拳霸。”
谜亚星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混合着警惕与跃跃欲试的光芒,点了点头:“保持联系,任何细微发现。”
失去会长职位的艾瑞克,仿佛被抽走了某种支撑性的灵魂骨架。他依旧履行着萌骑士队长的职责,巡逻、训练、参与决策,但那双总是神采奕奕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黯淡。更令人忧心的是,他与乌克娜娜之间的关系,在一次激烈的争吵后,降至了认识以来的冰点。
争吵的源头,是乌克娜娜日益明显的异常。
自从乌拉拉入学,乌克娜娜就像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她依然冷静、强大、可靠,完成所有交给她的任务。但艾瑞克能感觉到,她的心有一部分彻底封闭了。她会在大战略会议上突然走神,目光飘向窗外新生教学楼的方向;有人看见她深夜独自在医疗翼附近的庭院徘徊,却从不进去;每当话题无意间触及乌拉拉,她会突然变得异常敏感。如果再进行更深一层关于“家族”、“血缘天赋”的讨论,她会用最简洁的理由中断对话,甚至直接离席。
艾瑞克尝试沟通,三次。
最后一次,在阁楼塔顶——那是他们曾经无数次一起讨论战术、分享心事的地方。黄昏的光线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乌克娜娜背对着楼梯口,望着窗外逐渐亮起的魔法街灯,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颈间那条从未离身的银色细链吊坠。
那是她的家族信物,艾瑞克认得,但最近她触碰它的频率,高得异常。
“我们需要谈谈。”艾瑞克的声音在空旷的塔顶显得很轻,却清晰地传到她耳中。
乌克娜娜没有回头,背影笔直而僵硬:“如果是关于结界轮值表,我已经交给维多利亚老师了。如果是关于新生实战演练的安排,谜亚星在负责。”
“是关于你。”艾瑞克走上前,在距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足够近,能看清她侧脸紧绷的线条和眼底不易察觉的疲惫;也足够远,不至于让她感到压迫而立刻逃离。
乌克娜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乌克娜娜最近越来越频繁地做同一个噩梦:梦中她的影子扭曲拉长,化作黑暗触须,缠住乌拉拉,也缠住所有靠近她的人。
她总是在窒息中惊醒,浑身冷汗。她知道,那不仅仅是梦——罗塔的净化虽缓解了症状,但那东西依然在她体内,像一枚埋藏极深的毒种。
“过去两周,”艾瑞克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你取消了三次我们约定好的战术复盘,错过了两次萌骑士的联合适应性训练。图书馆记录显示,你借阅了超过十五本基础魔法理论与初级魔文教材——全部是新生入门级别。超过四名夜间巡逻的同学证实,你连续多天在接近午夜时出现在医疗翼外围走廊,但护理长说你从未进入,也没有提交任何探访申请。”
他停下来,等待她的解释。黄昏的风吹过塔顶,卷起她栗色的短发。
乌克娜娜沉默着,只有摩挲吊坠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谜亚星推测你可能在暗中调查什么,帕主任担心你压力过大。”艾瑞克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下去,“而我……我只是在担心你。不是作为队长担心队员,是作为艾瑞克,担心乌克娜娜。”
这句话像触动了某个隐秘的开关。乌克娜娜猛地转过身。夕阳的余晖在她脸上切割出明暗交界,她的眼睛有些发红,但眼神却冷硬如铁:“那就停止担心。我有我必须做的事情,你也有你的。做好你分内的事就够了,艾瑞克。”
“什么是‘我分内的事’?”艾瑞克的声音也冷了下来,连日来的压抑和困惑化为尖锐的质问,“假装看不见你越来越频繁的走神和回避?对那个你一看见就会魔力场产生细微紊乱的新生乌拉拉视而不见?还是无视肯豆基校长离开前亲自特批的最后一份入学文件,就是她的名字?!”
乌克娜娜的身体骤然绷紧,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塔顶的空气瞬间凝固。
“你调查她。”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散在风里,但每个字都带着冰刃般的寒意。
“我调查所有可能对萌学园安全构成潜在威胁的因素。”艾瑞克迎上她冰冷的视线,毫不退让,“这是我的职责。而你的职责之一,是与我协作,共享关键信息,而不是将一切都隐藏起来,独自承担!”
“隐藏?”乌克娜娜忽然扯出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那笑容里充满了疲惫和某种更深沉的、近乎悲哀的东西,“艾瑞克,你知道萌学园地底有多少层不为学生所知的古老结界吗?知道图书馆禁区的羊皮卷上记载着多少被时间掩埋的、沾血的秘密吗?知道有多少家族,为了换取表面上的和平与安全,付出了怎样的代价、签下了多少永不透露的契约吗?”
她向前迈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近到能感受到彼此压抑的呼吸。
“有些真相,不知道比知道更安全。有些人,远离比靠近更仁慈。”她的声音开始颤抖,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长期紧绷后濒临断裂的疲惫,“而你,艾瑞克,你总是想把所有的责任、所有的危险、所有的重量都扛在自己肩上。 你觉得这是领袖的担当,但在我眼里,这有时候是……傲慢。你以为你能保护所有人,结果呢?”
她抬起手,指向训练场的方向,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场诡异对决的余韵。
“——你连自己都没能保护好。”
这句话像一记精准的重击,狠狠砸在艾瑞克心上。不是愤怒,而是某种混合着刺痛、苦涩与无力感的复杂情绪。他脸上血色褪去,嘴唇紧抿。
“所以你觉得我输给拳霸,仅仅是因为我的‘傲慢’?”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暴风雨前沉闷的雷鸣,“而不是因为他的力量、他的方式本身就有问题?不是因为那场对决从头到尾都像一个为我量身定做的陷阱?”
“我不在乎那是不是陷阱!”乌克娜娜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回喉咙深处,变成一种压抑的嘶哑。她突然伸出手,紧紧抓住了艾瑞克的手腕,力道之大,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肤。她的眼睛里终于无法控制地涌上泪光,但那泪光背后,是比愤怒更让艾瑞克心惊的东西——真实的、巨大的恐惧。
“暗黑族最擅长的从来不是正面强攻!他们织网,用半真半假的情报做线,用看似合理的巧合打结,用你内心的执着和责任感做诱饵,一点一点,把人诱进最深、最黑暗的地方。等你醒悟时,脚下早已不是实地,而是看不见底的流沙,四周全是伪装成藤蔓的毒蛇!”
她抓着他手腕的手指在发抖,声音带着近乎哀求的紧绷:
“就这一次,艾瑞克,别往前走了。别去深究那些你控制不了的东西。离某些‘巧合’远一点。”
艾瑞克僵在原地,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恐惧。那不是对他实力的怀疑,而是对某种未知的、庞大威胁的直观反应。他忽然意识到,乌克娜娜知道的,或者说她感知到的危险,远比她愿意透露的要多得多,也可怕得多。
他看着她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看着她眼中挣扎的泪水和深藏的惊惧。那个总是站在最前方、背影坚不可摧的乌克娜娜,此刻竟显得如此脆弱。
他想说“我会小心”,想说“我们有萌骑士,有帕主任”,想说“这次不一样,我们有准备”。
但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他最终只是抬起另一只手,轻轻覆在她紧握着自己手腕的手上。他的手很暖,能感觉到她指尖的冰凉。
“好。”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说,“我暂时不查。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如果你需要帮助——任何帮助,在任何时候——你要开口。”艾瑞克看着她,眼神认真到近乎固执,“不是作为萌骑士队长,不是作为任何职务身份。只是作为艾瑞克。只要你开口,我一定会来。”
暮色彻底吞没了最后的天光,深紫色的天幕上,星辰开始一颗一颗点亮。
乌克娜娜没有回答。她只是缓缓松开了手,退后一步,转身,走向螺旋向下的石阶。脚步声在寂静的塔楼里回荡,清晰而孤独,最终消失在下方深沉的黑暗里。
艾瑞克独自站在逐渐凛冽的夜风中,低头看着手腕上被她指甲掐出的、清晰的月牙形红痕。那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沉甸甸的烙印。
他知道这场争吵没有赢家。只有两个同样疲惫、同样担忧、却被无形的屏障隔开的人,站在悬崖的两边,看着彼此越退越远。
而他不知道的是,三天后,当小芙蝶哭着跑来找他,说起“魔法仓库里有面能照见最渴望之物的神奇镜子”时,他之所以会答应陪她去——不仅仅是因为对小芙蝶那份青梅竹马情谊的愧疚和补偿心理。
更因为在那一刻,他脑中闪过的,是乌克娜娜在塔顶那双含泪的、充满恐惧的眼睛,和她那句嘶哑的恳求:
“就这一次……别往前走了。”
他想,或许陪小芙蝶去验证一个听起来天真又荒谬的校园传说,是一次“不往前走”。一次简单的、看似无害的、不会把任何人拖进复杂泥沼的妥协。
他并不知道,那面镜子是反噬镜。
不知道小芙蝶的天真,可能早被编织进了他人的剧本。
更不知道,当他踏进仓库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走进了那张专门为他编织的、最深最危险的网。
而现在,天文塔顶的争吵余音未散。乌克娜娜的恐惧、艾瑞克的困惑、两人之间那道骤然裂开的鸿沟——所有这一切,都将在三天后那面诡异的镜子前,以最残酷的方式得到延续。
夜空中,第二颗星亮了起来。
几乎在艾瑞克与乌克娜娜于天文塔争执的同时,萌学园另一侧的阴影里,拳霸放下了手中一块用于短距离魔法窥视、此刻已黯淡下去的水晶。他靠在高耸廊柱的阴影中,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玩味的弧度。
他手中把玩着一只看起来颇为古旧、黄铜外壳的口琴,没有吹奏,只是用指腹反复摩挲着琴身上几道深深的划痕,仿佛在读取某种无声的信息。
他的目光投向远处灯火通明的中央庭院。在那里,新生乌拉拉正在几位学姐的指导下,尝试进行基础的召唤魔法练习。然而,情况似乎并不顺利。女孩紧闭着眼睛,眉头紧蹙,周身魔力波动极不稳定,却并非元素紊乱,而是一种更为凝滞、艰难的“牵引”感。
拳霸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骨琴上的一道旧痕。那不是战斗留下的,是干涸开裂的土地的纹路。
他曾有一个名字,属于一个终年祈雨的村庄。暗黑大帝的使者出现在井边,许诺以永不枯竭的幽暗之水,换取一颗埋藏在萌学园的“钥匙”。他们告诉他,那对姐妹——备受呵护的乌拉拉和她那过度保护的姐姐——正是关键。让她们彼此猜忌、相互伤害,直至最深沉的痛苦唤醒真正的力量,那“钥匙”便会浮现。多么讽刺,他家乡渴望的生机,竟要以制造另一场姐妹相残的悲剧来换取。
不远处,空气一阵扭曲,一个模糊的、幼熊形态的淡金色虚影闪烁了一下,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低鸣,随即如同烟雾般溃散消失。乌拉拉身体一晃,脸色微微发白,额角渗出汗珠,脸上写满了沮丧和自我怀疑。显然,她独特的、只能召唤熊的魔法能力,在控制上遇到了不小的困难。
当乌拉拉因为又一次失败的召唤而显得尤为懊恼和焦躁时,阴影中的拳霸,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够听见:
“快了,亲爱的小公主。很快你就会明白,你体内这份独一无二的‘天赋’,这份连你自己都感到棘手的召唤之力……最终,会回应谁的呼唤。”
他将口琴缓缓举到唇边,却没有吹响,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在进行某种无声的仪式。镜片后的眼睛,倒映着庭院里乌拉拉沮丧又倔强的身影,闪烁着狩猎者般的幽光。
夜风穿过巴洛克式的拱廊,发出低沉的呜咽。萌学园的夜晚,从未真正平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