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拉拉的入学了。
当那个扎着略显毛躁马尾辫、穿着稍显宽大新生制服的女孩，有些局促地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时，一直坐在教室后排、宛如雕像般的乌克娜娜，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整整十秒。
十三年。
四千七百多个日夜。这个数字深深地烙印在她心底最深处。记忆里最后关于妹妹的画面，是四岁的乌拉拉扯着她的衣角，哭得小脸皱成一团，口齿不清地喊：“姐姐不走……姐姐别丢下拉拉……”
那时乌克娜娜也只有七岁。她蹲下来，用袖子笨拙地擦着妹妹花猫似的脸，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坚定：“拉拉乖，姐姐是去学习很厉害的魔法。等姐姐变强了，就回来接你，保护你。”
她说谎了。
她没有告诉乌拉拉，这一别可能不是几年，而是漫长得看不见头的时光。
她没有告诉拉拉，自己要去的地方是暗黑势力虎视眈眈的萌学园，她要背负的是奈亚公主候选人的沉重使命。
她更没有说，从她被长老会选中、被爷爷亲手送离的那天起，她的生命和情感，就必须被层层包裹，与过往的一切保持距离，包括她最爱的妹妹。
马车驶离庄园时，她从车窗回望，看见拉拉挣脱了保姆的手，光着脚丫在晨雾弥漫的石子路上踉跄追赶，小小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最终变成一个斑点。
那一幕，在她此后无数个梦境中反复上演，每一次醒来，枕头都是湿的。
而现在，那个记忆中的斑点，重新具象化，带着十三年的时光鸿沟，站在了离她不过十几米的地方。
她长这么大了。
乌克娜娜的指甲掐进掌心，疼痛让她保持着一丝理智。可拉拉的眼睛……那双圆圆的、清澈的、看人时总带着毫无保留信任的眼睛，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帕主任在念着例行的欢迎词。
乌拉拉的目光在人群中有些急切地搜寻，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当她的视线掠过后排时，乌克娜娜强迫自己垂下眼帘，盯着面前羊皮纸上羽毛笔划出的一道无关紧要的墨渍。
不能对视，不能相认。
至少，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
在乌拉拉抵达的前夜，乌克娜娜收到了帕主任转交的一封加密信件，来自肯豆基校长。信很简短：
「娜娜，乌拉拉即将转入萌学园。萌学园的环境与资源能更好地引导她成长。她的安全至关重要。勿公开关系，但请代为照看。爷爷。」
短短几行字，却让乌克娜娜心绪翻腾。爷爷明知萌学园正值多事之秋，暗流汹涌，为何此时将拉拉送来？
她立刻去找帕主任，将信拍在桌上，素来沉静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波动：“帕主任，当初的约定呢？我来承担奈亚公主的责任，爷爷和长老会确保妹妹远离纷争，处在绝对安全的地方。现在这是什么意思？”
帕主任被她难得外露的情绪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乌克娜娜同学，冷静！这确实是肯豆基校长亲自安排的，指令直接来自长老会。具体原因……校长没有明说，但肯定是经过慎重考量的。”
没有得到明确答案，乌克娜娜回到宿舍，给爷爷写了封措辞急切的长信，却石沉大海。
此刻，看着台下对一切浑然不觉、只是单纯为来到新环境而有些紧张的妹妹，乌克娜娜的心像被一只手反复揉捏。拉拉一定在找我。她知道姐姐在这里，所以满怀期待地来了。可她不知道，她的姐姐不能在人前拥抱她，甚至不能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乌拉拉确实在寻找。
从踏入萌学园的那一刻起，她的眼睛就在人群里搜寻。爷爷说姐姐在这里成了很厉害的学姐，有重要的使命。爷爷还说，为了姐姐的任务和安全，暂时不能公开相认，但“你可以悄悄看着她，知道她平安就好”。
悄悄看着？
乌拉拉悄悄攥紧制服下摆。我跨越千山万水来到这里，才不要只是悄悄看着！
十三年的分离，孤独占据了她记忆的大部分。她对姐姐的印象其实已经有些模糊了，只剩下一些零碎的温暖片段：姐姐的手很软，姐姐会编好看的小辫子，姐姐离开那天早上的雾很大很凉。更多的形象，来自爷爷的讲述和描绘。
她拼凑出的姐姐，是强大、坚毅、肩负重任的英雄，与记忆中那个温柔陪伴自己的姐姐渐渐重叠，又似乎有些不同。
现在，她终于站在了姐姐所在的地方。
她的目光急切地扫过教室，最终，定格在后排的那个身影上——栗色的利落短发，挺直的脊背，侧脸的线条清晰而……冷冽。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击中了她。
“那位是乌克娜娜学姐，”旁边有新生小声介绍，“很厉害的，她可是奈亚公主。”
名叫乌克娜娜的女生始终微垂着眼，没有看向新生这边。乌拉拉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心脏怦怦直跳。
会是她吗？
直到下课，人群开始散去，乌拉拉的目光依然固执地追随着那个身影。就在乌克娜娜起身，即将走出教室侧门的瞬间，她仿佛终于感应到什么，抬起了头。
两道目光，在嘈杂流动的人潮上方，不期而遇。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乌拉拉看清了那双眼睛——眼型纤长，瞳色清亮，平静时带着疏离的弧度，和她记忆深处的某个影子重合。可眼神……却如此不同。不再是温柔含笑的，像月光下封冻的湖面，沉静而深邃。
姐姐。她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乌克娜娜的眼神在她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短暂得像掠过陌生人的面孔，没有丝毫波动。然后，她淡漠地移开视线，转身与旁边一位同学低声交谈起来，侧脸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格外冷硬。
期待的光芒在乌拉拉眼中黯淡下去，被困惑和一丝受伤取代。认错了吗？还是……姐姐真的不记得我了？
乌克娜娜转身，与身旁的老师低声交谈，她的侧脸线条在礼堂辉煌的灯光下显得冷硬如雕塑。
只是背在身后、死死攥着的双手，还是泄露了一丝几乎要决堤的情绪。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是唯一能让她保持平静的方法。
乌拉拉永远不会知道，那道看似冰冷的背影里，每一寸肌肉都绷紧如弦，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想要转身拥抱她。而乌克娜娜用全部意志，将它们镇压成了沉默的磐石。
乌克娜娜身上那份挥之不去的孤高清冷，那与年龄不符的沉郁和疏离。那是她为了妹妹，亲手为自己戴上的无形镣铐，是她代替乌拉拉踏入可能存在的最深阴影时，灵魂被浸染的、再也洗不掉的底色。
她们是一对被迫分离的双生花。一朵必须扎根于黑暗，汲取所有危险，所以另一朵能安然绽放在阳光之下，纯洁无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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