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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警告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紧紧束缚着艾德里安。
他强迫自己将全部精力投入到那些枯燥的练习和抄写中,试图用绝对的“精确”来压制内心疯狂滋长的念头。
然而,那扇门后的诱惑,如同深海女妖的歌声,日夜在他脑海里回荡。
那股冰冷的香气变得越来越清晰,不再仅仅是若有若无的暗示,而是在他独处时,在夜深人静时,变得格外分明。
它不再只是气味,更像是一种呼唤,一种与他血脉同频的低语。
恐惧依然存在,但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对自我根源近乎本能般的探寻欲望——正逐渐压倒恐惧。他是谁?他从何而来?
那扇门后,是否封存着他生命缺失的那一半答案?如果母亲真的“完成了使命”而消失,为什么这栋房子里会留下如此强烈的、属于她的“频率”?
机会在一个午后降临。
艾雷德接到一封用魔法封印的急信,需要立刻前往城中的法师塔一趟。
临行前,他罕见地没有过多叮嘱,只是用那双灰色的眼睛深深看了艾德里安一眼,留下一句:
“记住我的话,待在你不该在的地方的后果,你承担不起。”
大门在身后合拢的声音,像是一道赦令,也像是一道催命符。
工作室里只剩下艾德里安一人,以及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寂静。他的心鼓噪得厉害,几乎要跳出胸膛。
他知道自己在违背父亲最明确的禁令,他知道“后果”可能极其严重。但那种呼唤,那种源自血液的牵引,让他无法思考后果。
他走到那扇厚重的橡木门前。符文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光,神秘而拒人千里。
他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门板时,又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父亲的警告言犹在耳。
可是,门后的低语更响了。它不再仅仅是香气,而是一种……悲伤。
一种被漫长时光冻结的、无边无际的悲伤,透过门板,丝丝缕缕地渗入他的心脏。
艾德里安猛地吸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回想着父亲偶尔开启这扇门时,手指在符文上划过的那些难以捉摸的轨迹。
那轨迹复杂无比,但他天生对魔法序列有着超乎常人的记忆力。
他集中精神,调动起体内那微弱却纯粹的魔力,模仿着父亲的姿态,将指尖悬在符文上方,开始勾勒。
第一次,失败了。符文毫无反应。
第二次,魔力轨迹在最后一刻紊乱消散。
他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呼吸急促。恐惧和急切交织。
他闭上眼睛,不再试图回忆父亲的轨迹,而是放任自己的魔力去“感受”门上的符文。奇妙的事情发生了,他血脉中那股黑暗而原始的力量,似乎与符文产生了某种微弱的呼应。
它们本出同源?还是他的力量等级更高,足以“命令”这扇门?
当他再次睁开眼,手指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划过符文。一道幽光顺着他的指尖流淌而过,覆盖了整个符文序列。
门内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像是某个精密锁具被解开。
心脏几乎停止跳动。艾德里安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一股更浓郁、更冰冷的香气扑面而来,夹杂着防腐药水的气息。
密室里没有窗户,光线来自墙壁上镶嵌的几颗发出柔和白光的夜明珠。借着冷光,他看清了室内的景象。
密室中央,是一个透明的水晶棺椁。
而棺椁里,躺着一个人。
一个美丽得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女人。她穿着洁白的纱裙,双手交叠在胸前,面容安详,仿佛只是沉沉睡去。
她的皮肤白皙细腻,长发如瀑,每一处轮廓都精致得如同神祇最完美的造物。
是画像上的女人!他的母亲,嫣然!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孺慕、悲伤和释然的情绪瞬间淹没了艾德里安。他找到了!他终于见到了母亲!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想要更近一点,想要触摸她……
然而,就在他距离水晶棺只有几步之遥时,他的脚步僵住了。
不对劲。
极度的安静。密室里听不到任何呼吸声。而且,那美丽的面容虽然完美,却缺乏生命应有的红润和细微表情,僵硬得……如同父亲工作台上那些未完成的傀儡面部模型。
一种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爬升,瞬间冲散了他所有的喜悦。他颤抖着,一步步挪到棺椁边,几乎将脸贴在了冰冷的水晶上。
他看到了。
在女人交叠的双手指缝间,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接缝。
在她白皙的脖颈侧面,光影之下,能看出肤色有极其微妙的差异,像是……最上等的皮革拼接的痕迹。
她不是睡着了。
她是一件作品。一件被完美保存、精心修饰、毫无生命迹象的……人偶。
父亲的话语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开
——“她完成了她的使命。”
——“精度是生命,一丝一毫的偏差,都会导致整体的崩坏。尤其是核心构件。”
使命……生下他。
偏差……所以,母亲成了“失败”的作品?
而他自己……是下一个即将被制作的“核心构件”?
巨大的恶心和眩晕感袭来。艾德里安踉跄着后退,胃里翻江倒海。他所有的好奇、所有的渴望,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最深沉的恐惧和绝望。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从他身后敞开的门口传来:
“看来,你终于准备好,来见见你母亲……最后的样子了。”
艾雷德站在门口,灰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意外,只有一种近乎狂热的、看到实验材料终于步入预定轨道的满足感。
艾雷德的声音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穿了艾德里安所有的恐惧和混乱,只留下一种近乎本能般的冻结感。
他僵在原地,甚至无法转身面对门口的父亲。
水晶棺椁里那件完美的“作品”,此刻仿佛在无声地尖啸,控诉着发生在她和她儿子身上那无法言说的恐怖。
脚步声在寂静的密室里响起,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主宰一切的从容。
艾雷德走到了艾德里安的身后,目光越过儿子单薄的肩膀,落在棺椁中的嫣然身上,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逝去的爱人,更像是在欣赏一幅绝世名画,或者一件登峰造极的艺术品。
“她很美,不是吗?”艾雷德的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叹,
“我倾尽所学,也只能将她的美丽留存到这种程度。可惜……还是不够完美。生命的活力,是任何魔法和技艺都无法完全复现的。”
他的话语像毒蛇一样钻进艾德里安的耳朵。艾德里安终于能动了,他猛地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水晶棺,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胃里一阵翻涌。
他看着父亲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那平静表面下令人胆寒的疯狂。
“你……你对母亲做了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做了什么?”艾雷德微微偏头,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趣,
“我赋予了她永恒。让她免于衰老、腐朽,让她最美丽的瞬间得以永驻。这是……爱的一种形式,我亲爱的儿子。”
“这不是爱!”艾德里安尖叫起来,泪水终于决堤,“这是谋杀!你把母亲……做成了人偶!”
“注意你的用词,艾德里安。”艾雷德的脸色沉了下来,那双灰色的眼睛变得冰冷而锐利,
“‘完成使命’的过程难免有些……波折。嫣然理解我的追求,她自愿为艺术献身。而现在,轮到你了。”
艾雷德向前迈了一步,他的影子像山一样笼罩住艾德里安。
“你是我和她最完美的结晶,艾德里安。你继承了她的容貌,我的天赋,甚至……还有那来自遥远血脉的神性。
你是独一无二的!你将不再是易朽的血肉之躯,你会成为超越你母亲的、真正完美的存在——拥有神血的永恒人偶!这才是你诞生的真正使命!”
使命。又是使命。
生下他是使命。被制成傀儡是使命。他存在的意义,竟然只是为了成为父亲那变态欲望下的终极作品!
极致的恐惧在这一刻转化为了极致的愤怒和绝望。艾德里安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猛地向旁边冲去,想要逃离这个噩梦般的地方。
艾雷德似乎早有所料,他甚至没有做出太大的动作,只是抬了抬手。密室墙壁上几个不起眼的符文瞬间亮起,一股无形的力量场像粘稠的胶水一样充斥了整个空间。
艾德里安感觉自己像是在深水中奔跑,每一步都沉重无比,速度骤减。
“放弃无谓的挣扎吧,孩子。”艾雷德的声音依旧平静,他像耐心的猎人一样缓缓逼近,“这是你的命运,也是你的荣耀。你将和我一起,抵达傀儡艺术的巅峰。”
艾德里安被那股力量场束缚着,眼睁睁看着父亲从袍子里取出一支细长的、顶端镶嵌着紫色水晶的银针。
针尖闪烁着不祥的光芒,那是用来引导魔力、进行精密傀儡化的工具。
死亡的阴影和比死亡更可怕的“永恒禁锢”同时降临。
不!绝不!
就在艾雷德的手即将触碰到他后颈的瞬间,一股艾德里安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力量,从他胸腔深处轰然爆发!
那不是他平时练习的微弱魔力,而是一种原始的、黑暗的、充满毁灭气息的洪流。它像是沉睡了千年的火山,积压了太多的痛苦、愤怒和绝望,在此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轰——!”
以艾德里安为中心,一股黑色的能量波纹猛地炸开!密室里的力量场像脆弱的玻璃一样被震碎。
墙壁上的夜明珠瞬间黯淡,几颗甚至出现了裂纹。那股力量直接撞在艾雷德身上,将他逼得踉跄后退了好几步,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震惊的神情。
艾德里安自己也因为这股力量的爆发而脱力,跪倒在地,大口喘息着。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一半冰冷一半灼热,右臂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低头看去,只见从小臂到指尖的皮肤,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血色,泛出一种暗沉的金属光泽——傀儡化已经开始了!
但他顾不上这些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趁着艾雷德被击退、尚未回过神的短暂空隙,连滚爬爬地冲向敞开的密室门口,冲进昏暗的工作室,不顾一切地奔向大门!
身后传来艾雷德又惊又怒的吼声,夹杂着魔法凝聚的嗡鸣。
艾德里安什么也顾不上了,他撞开工作室沉重的大门,一头扎进外面冰冷刺骨的夜色和漫天风雪之中。
风雪像刀片一样刮在他的脸上,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身后是想要将他拖回永恒噩梦的父亲,前方是漆黑一片、充满未知的森林。
他只有一个念头:
跑!永远不要停下!永远不要被抓住!
单薄的身影,踉跄着,消失在风雪呼啸的黑暗里。
在他身后,工作室的方向,一点魔法的光芒亮起,如同追魂索命的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