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雨泽的声音在小小的会议室里回荡，关于角色、关于“烟火气”、关于“让神话活过来”的话语，像火星溅落在干燥的引信上。但沈书瑶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这火星“轰”地一声，燃成了能映照出每个人内心的火焰。

沈书瑶的手指，轻轻划过剧本上哪吒独自坐在屋顶、望着陈塘关万家灯火的描写。她的眼神有些悠远，声音比平时更沉静，却带着一种穿透纸背的力量：

“方导，你这个哪吒，让我想起昨天看剧本时，脑子里冒出的一个念头。”她顿了顿，环视着林晓、苏婷和陈浩，“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个故事里的哪吒，其实……是我们每一个人？”

“我们？”苏婷眨眨眼，没太明白。

“是。”沈书瑶点头，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哪吒天生就不是英雄。他从一出生，魔丸的身份就差点毁了陈塘关。百姓们怕他、厌他、躲着他，用看怪物的眼神看他。这座名叫‘偏见’的墙，硬生生地把他隔在了人群之外。他越孤独，就越用叛逆、用搞破坏来掩盖，来吸引注意，哪怕那是厌恶的注意。他心里难道不想被接纳，不想被认可吗？他想，但他用错了办法，或者说，是那座墙，逼得他只能用这种办法。”

她的话，让林晓陷入了沉思。他想起了自己，来自小城，靠着拼命画画的执拗考上美院，来到这大城市。在家乡，他是“那个会画画的林家小子”，是榜样。可在这里，在藏龙卧虎的动画圈，他曾经的骄傲被击得粉碎。他也曾感到被无形的墙隔开，也曾笨拙地想要证明自己，却常常事与愿违。

沈书瑶继续道：“但他不信命。哪怕所有人都说他是魔丸，注定为祸，他偏要逆天改命。生辰宴上那句‘我命由我不由天’，喊出来的时候，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然后，他豁出一切，用燃烧的火焰，亲手拆了那座‘偏见’的墙——因为他挡住了砸向陈塘关的巨冰，救了一城的百姓。”

她看向方雨泽，目光灼灼：“你看，他最后救了人，成了英雄，但他成为英雄的方式，不是因为他天生是灵珠，是注定的英雄，而是因为他反抗了‘注定’，在绝境中选择了善良和担当。他既是英雄，又不是传统意义上那种光辉万丈的英雄。他的英雄之路，布满伤痕、误解和孤独的荆棘。”

苏婷已经听入了神，喃喃道：“是啊……谁没被偏见伤害过呢？因为出身，因为外貌，因为口音，因为……各种各样的东西。有时候感觉自己就像个异类。”

陈浩也闷声道：“就像咱们做国漫的，出去参加行业会，一提‘国产’，有些人那个眼神……”

沈书瑶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情感：“这不仅仅能代入我们个人，更能代入我们整个华夏国啊！”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只有她清亮而有力的声音，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也撞击着他们心底某个尘封的角落。

“你们想想，建国初期，我们一穷二白，要什么没什么。外面那些国家，那些所谓的列强，用什么眼神看我们？狗眼看人低！他们断定，这条东方的神龙，早就被抽了筋，扒了皮，根本没有腾飞的可能，只配在泥潭里挣扎！”

她的语气并不激烈，却带着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真实感。那是这个时空的华夏，在动画领域，甚至在其他许多领域，都曾真切感受过的屈辱与蔑视。

“可我们信命了吗？”沈书瑶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宣告，“没有！我们偏不信！老一辈人勒紧裤腰带，咬着牙，从无到有，硬生生在一片废墟上，把该有的、不该有的，都一点一点‘抄’上来了！工业、国防、科技……哪一样不是这么过来的？凭什么他们认定我们不行，我们就真的不行？”

“我命由我不由天！”林晓猛地攥紧了拳头，眼镜后的眼睛亮得惊人，“这句话，说的哪是哪吒，说的就是我们自己！是这个国家！”

苏婷早已泪流满面，用力点头，却说不出话。

陈浩重重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水杯晃了晃：“他娘的，就是这个理！”

方雨泽静静地看着他们，胸中也有一股滚烫的热流在奔涌。沈书瑶的解读，超出了他最初的设想，却又如此精准地命中了这个故事的深层内核，并将它与这个时代、这个国家的集体情感记忆连接在了一起。这让“哪吒”不再仅仅是一个神话人物，而成了一个符号，一种精神，一种属于所有不甘被定义、不甘被看轻的奋斗者的共同呐喊。

沈书瑶的情绪稍微平复，她的指尖又落到了剧本的另一处——关于申公豹的设定。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复杂的悲悯：

“还有申公豹。方导，你这个设定，真是……太狠了，也太真实了。他不是那种脸谱化的、为坏而坏的反派。他是个被偏见压迫到变形的可怜人。”

“就因为他是妖族出身，在全是人族、甚至瞧不起妖族的师门里，他永远低人一等，永远不受待见。他想说话，想表达，想证明自己不比别人差，可他的话，总被人不耐烦地打断，被忽视，被嗤之以鼻。久而久之，他连完整说句话都困难，成了结巴。”沈书瑶的声音里带着痛惜，“这不是生理缺陷，这是精神上的伤痕，是长期被压抑、被否定的后遗症。”

她抬起头，看向林晓、苏婷和陈浩，也看向方雨泽，缓缓道：

“他就像……就像那些‘小镇做题家’。”

这个词，让在场除了方雨泽外的三人都浑身一震。在这个时空，这个词同样存在，带着相似的复杂意味。

“他们出身普通，甚至贫寒，没有任何资源可以依靠。他们能做的，就是拼尽全力，把所有的希望都押在那一道道题上。头悬梁，锥刺股，熬干心血，终于，他们考上了名牌大学，鲤鱼跃龙门，进入了繁华的大城市。他们是家乡的骄傲，是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是那座小城、那个乡镇里，一颗耀眼无比的明星。”

沈书瑶的语调平静，却蕴含着巨大的悲伤：

“可是，到了大城市，他们才发现，这里遍地都是星星。那些出身优渥、见多识广、从容不迫的同龄人，他们也是星星，而且可能是更亮、更受瞩目的星星。谁会特别在意一颗从遥远小镇、带着一身尘土和惶恐飞来的星星呢？他们带来的那点微光，在这片璀璨的星海里，几乎看不见。”

“他们是家乡的丝绸，是最好、最珍贵的料子。但在外面这个世界，在那些动辄国际名牌、高定礼服的人眼里，他们或许……连边角料都算不上。”

“这种落差，这种冰冷的现实，这种无论怎么努力，似乎都难以真正融入、难以被平等看待的绝望……”沈书瑶的声音哽了一下，“太悲凉了。申公豹的扭曲、他的不甘、他最后近乎偏执的要证明自己，不就是这种极致压抑下的爆发吗？他走错了路，但他的起点，何尝不是一种令人心碎的共鸣？”

会议室内，长久的寂静。苏婷的抽泣声压抑地响起。林晓摘下眼镜，用力揉着发红的眼眶。陈浩低着头，盯着自己粗糙的手掌，一言不发。

方雨泽感到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沈书瑶的解读，为“申公豹”这个角色注入了灵魂，也道出了这个时代无数挣扎向上的灵魂的困境与伤痛。这个反派，将因此变得可恨，更可悲，也更令人深思。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那面贴满《飞天》草图和笔记的白板前。拿起笔，在空白处，重重写下：

“哪吒：打破偏见之墙的叛逆者，映照每个不屈的普通人，映照不信命的华夏。”

停顿一下，又在旁边写下：

“申公豹：偏见压迫下的畸形果，映照那些拼命向上却无处安放的灵魂。”

他转过身，背对白板，面向他的四个同伴。他们的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澈，也更加坚定。那里面，有被故事触动的痛，有被共鸣点燃的火，更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使命感。

“书瑶说得对。”方雨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我们要做的《魔童降世》，不仅仅是一个神话故事。它是一面镜子，要能让每一个走进影院的观众，或多或少，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这个国家的影子，看到那些被偏见伤害、却不甘沉沦的灵魂的影子。”

“它要有笑，有泪，有燃炸的视效，但更要有能扎进人心里的刺，和能点燃血脉的温度。”

他走回桌边，手按在那叠剧本上：

“这条路，很难。但我们现在知道，我们不是仅仅在做一个动画项目。”

“我们是在为无数个‘哪吒’和‘申公豹’发声，是在为这个依然被某些目光‘偏见’看待的国漫行业，甚至是为这个国家某种内在的精神，打造一件武器，点燃一束烽火。”

“五个人，够吗？”他问，目光扫过每一张脸。

沈书瑶擦去眼泪，第一个站起来，脊背挺得笔直：“够！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林晓、苏婷、陈浩也齐刷刷站起，异口同声，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够！”

声音不大，却仿佛能穿透这陋室的墙壁，穿透整个创意园区的陈旧暮气，直上云霄。

窗外，夕阳正在沉落，将天边染成一片壮丽的赤金色。黑夜将至，但在这间小小的、设备老旧的房间里，五簇微弱的火苗，因为共同看见了那面能映照众生的镜子，而紧紧靠拢，燃烧成了不可忽视的光团。

属于他们的，一场注定艰难、却必将震撼这个时代的远征，在这一刻，才真正吹响了号角。

映照众生的魔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