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苏婷和陈浩离开了病房,带着方雨泽口述的、关于“哪吒魔童”最初的构想,和一份沉甸甸的、名为“希望”却更像“疯狂”的任务。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消毒水的气味似乎更浓了。
方雨泽靠在床头,却没有立刻休息。苏婷离开前那句困惑的嘀咕,像一根细刺,扎在他的思绪里。
“日本拍的那部西游记……虽然拍的挺不错的,但我总感觉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哪里怪。”
陈浩当时也点头附和:“我也有这种感觉,画面、特效都没得挑,甚至很多细节考据得比我们还仔细。可就是……不得劲。不像咱们自己的东西。”
他们研究了很多天,都没找到症结。
方雨泽拿起林晓留下的手机,重新解锁。屏幕的光映亮他略显苍白的脸。他点开视频平台,很容易就找到了那部目前正在热映、票房口碑双收的日本动画电影——《新纪·西游》。
海报设计得很炫酷。孙悟空不再是传统戏曲脸谱或影视剧中的毛脸雷公嘴,而是融合了日式美型与机甲元素,金甲红披风,扛着一根极具未来感的金属质感金箍棒,眼神桀骜,背景是火焰与破碎的南天门。唐僧是俊秀忧郁的少年僧侣,猪八戒是魁梧憨厚的壮汉,沙僧则被性转成冷艳的女战士。视觉效果炸裂,典型的商业大片卖相。
方雨泽点开播放。他没有开倍速,从第一个镜头开始,认真地看了下去。
不得不承认,制作极其精良。画面每一帧都透着烧钱的味道,动作设计行云流水,打斗场面酣畅淋漓,显然是顶级工业体系的产物。更让方雨泽有些讶异的是,这部片子在对《西游记》原著细节的还原上,甚至到了“考据癖”的程度。
孙悟空的“凤翅紫金冠、锁子黄金甲、藕丝步云履”并非随意设计,而是参考了大量明代盔甲和佛教造像纹饰,在传统样式上做了现代化、战斗化的夸张处理,既华丽又具功能性。花果山的场景,云雾缭绕,奇峰竞秀,明显借鉴了中国山水画的意境。天庭的建筑风格,飞檐斗拱,雕梁画栋,虽然加入了大量发光能量线条和悬浮结构,但骨架仍是中式古典楼阁。甚至里面出现的食物——唐僧化缘得到的斋饭,碗碟样式、菜肴摆放,都颇有古意。
音乐也是。主题曲是请了日本当红歌姬演唱的燃系歌曲,但配乐中大量运用了二胡、古筝、笛箫等中国民族乐器,融合交响乐,营造出既古典又磅礴的听感。
导演的简介就在影片介绍下方。方雨泽点了进去。
山本龙之介,日本新生代动画导演中的佼佼者。履历耀眼,名校毕业,参与过多部国民级动画的制作。而在教育背景一栏,赫然写着:曾于北京电影学院留学两年,专修东方艺术与电影叙事。
怪不得。
方雨泽恍然。这位山本导演,是真的下过功夫研究中国文化的,绝非浮光掠影的猎奇。他试图深入理解,并用自己的方式去诠释。从商业和技术角度,这部《新纪·西游》无疑是成功的,它甚至比这个时空中许多国产改编作品,都显得更“像”那么回事,更“尊重”原著。
可苏婷他们说的那种“怪怪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方雨泽闭上眼睛,让自己的思绪沉静下来,不再关注那些精美的画面和炸裂的特效,而是去感受影片流动的“气韵”。
他重新“看”孙悟空。这个孙悟空,战斗力爆表,性格叛逆不羁,追求自由,反抗强权(天庭)。他会为了保护唐僧和师弟们陷入苦战,会为了心中的正义与强大的妖魔对决。他愤怒时的咆哮,战斗时的怒吼,信念动摇时的脆弱……所有情绪的表达,所有行为的动机,所有的成长弧光……
方雨泽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明白了。
他快进着,又仔细看了几个关键段落:孙悟空被压五行山下的不甘与愤怒;三打白骨精后被唐僧误解驱逐时的委屈与爆发;火焰山前与牛魔王对决时的兄弟反目与无奈……
所有的情节都在,所有的冲突都在,所有的情感点也都在。
但驱动这一切的“魂”,不对。
这个孙悟空的“反抗”,更像日式热血漫中常见的、少年对抗不公体制、追求个人价值与羁绊的“反抗”。他的愤怒,是“我的力量被束缚”“我的同伴被伤害”“我的道路被阻挠”的愤怒。他的成长,是学会背负责任、珍视同伴、在战斗中变强的“成长”。他的内核,是一个拥有强大力量的、孤独的、渴望被理解的“英雄”,或者说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的超级英雄变体。
而方雨泽记忆深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那个真正的、属于中国文化的孙悟空呢?
那个孙悟空的反抗,是“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草莽豪气,是“强者为尊该让我,英雄只此敢争先”的桀骜不驯,是面对漫天神佛、既定秩序时,发自生命本能的、酣畅淋漓的挑战与嘲讽。他的愤怒,不仅是个人受辱,更带有一种对天地不仁、规则不公的嘲弄与颠覆。他的“顽”,是混元初开的灵性,是未被驯服的天真野性。他的皈依与成长,不是简单的“被感化”或“学会爱”,而是一场更为复杂、深刻的,关于“心”的修行与收束,是从“齐天大圣”到“斗战胜佛”的证道之路,其间充满了无奈、妥协、觉悟与升华。
同样是被压五行山,一个是英雄落难等待救赎,另一个是心猿躁动需被降伏。
同样是三打白骨精,一个是信任危机与团队磨合,另一个是肉眼凡胎不识真伪与火眼金睛洞察妖魔的认知冲突,是取经路上“真心”与“猜忌”的试炼。
同样是战斗,一个是为了保护与胜利,另一个则往往带着戏耍、斗法、乃至对神通变化的炫耀,是“道”与“术”的较量,趣味横生。
山本导演抓住了《西游记》的“形”,甚至抓住了很多精美的“皮”,但他无法理解、更无法表达其下涌动的那条属于东方哲学、属于中国文化特有精神气质的“魂”。那条“魂”里,有道家“逍遥”的影子,有儒家“入世”的担当,有佛家“修心”的觉悟,更有民间传说中生生不息的野性与智慧。它不是简单的个人英雄主义,而是一个混沌初开般的生命,在漫天神佛与世俗规则的夹缝中,如何保持自我、如何与世界相处的宏大寓言。
所以,观众会觉得“怪”。因为那层皮再精美,也遮不住骨子里的异质感。就像一个人穿了最地道的汉服,言行举止却完全是另一套逻辑,看着就别扭。
这无关技术,无关诚意,甚至无关努力。这是一种文化基因深处的东西,是千百年来浸润在血脉里的共同记忆与情感密码。山本导演再了解中国,他也是个日本人,他的思维底版、情感模式、对英雄与世界的理解,终究是日式的。他能模仿外在的“礼”,却难谙内在的“道”。
方雨泽放下手机,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他忽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也感到一种近乎战栗的兴奋。
沉重,是因为他更深刻地理解了这个时空国漫的困境。缺失的不仅是技术和工业体系,更是那根支撑起所有精彩故事的、文化的“主心骨”。没有这根“主心骨”,再精美的模仿也只是无根的浮萍,再用心的考据也只是精致的拼贴。
兴奋,则是因为他清楚地看到了那条路,那条只有他们自己能走通的路。
他脑海里,《哪吒之魔童降世》的画面与情感无比清晰地浮现。那不仅仅是反抗命运的热血故事,那里面,有“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的深沉亲情(李靖夫妇),有“偏见是一座大山”的世俗隐喻(陈塘关百姓),有“灵珠与魔丸”的一体两面与善恶辩证(哪吒与敖丙),更有“我命由我不由天”背后,那种属于中国人的、面对不公与宿命时,不屈不挠、人定胜天的强悍精神内核。
那不是日式的“友情、努力、胜利”,也不是美式的“个人英雄拯救世界”。那是根植于这片土地,面对“天命”时发出的、独属于华夏文明的生命呐喊。
山本导演拍出了形似而神非的《西游记》,因为他只有“术”,而没有“道”。
而方雨泽要做的,就是拿出真正的、形神兼备的、带着华夏之“魂”的作品。
他掀开被子,拿起床头的笔记本和笔,就着病房昏暗的灯光,飞快地写下一行字:
“我们缺的不是技术,是魂。日式西游,披华夏皮,行日式骨。我们的哪吒,须是华夏魂,华夏骨,华夏气象!”
笔尖沙沙,在寂静的夜里,像是战鼓的初鸣。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映照着这个对某些光芒一无所知的世界。而在那间小小的病房里,一场关于“魂魄”的争夺战,已经无声地拉开了序幕。真正的战争,从来不在画面与特效,而在那屏幕之后,直指人心的、文化的根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