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恢复的是听觉。
一个年轻男孩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欣喜：“动了！手指动了！导演醒了！”
导演？
方雨泽的意识还像沉在粘稠的蜜糖里，这个称呼让他感到一阵荒谬。他明明还是个没毕业的大学生，在返校路上遭遇了……车祸。
对了，车祸。
刺耳的刹车声，金属扭曲的巨响，婴儿戛然而止的啼哭，还有视野尽头那堵急速放大的、冰冷的货车车头。那种身体被巨力撕扯、灵魂几乎要被甩出躯壳的剧痛——
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混乱，他拼命与沉重的眼皮抗争。一下，两下……刺眼的白光像刀子一样扎进来，他眯起眼，模糊的视野里是医院病房惨白的天花板，还有一张凑得很近的、写满关切的年轻脸庞。
“方导？您感觉怎么样？头晕吗？想吐吗？”男孩看起来二十出头，戴一副黑框眼镜，头发有些凌乱，白T恤的领口甚至穿反了标签——显然是匆忙中套上的。
方雨泽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沙漠，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抬手，却发现手臂沉重得不听使唤。
“水……水……”他终于挤出一点气音。
“水！快，水！”男孩手忙脚乱地转身去倒水，动作生涩，差点碰倒床头柜上的玻璃杯。
温水顺着吸管流入口中，滋润了干涸的喉咙，也带来一丝真实的触感。他还活着。这不是死后的幻觉，也不是天堂或地狱。他真真切切地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消毒水气味浓烈的白色被子。
就在他试图理清这匪夷所思的状况时，病房门被“砰”地一声推开。
一男一女几乎是冲了进来。
女孩个子高挑，扎着利落的马尾，眼圈通红，看到方雨泽睁着眼睛，眼泪“唰”一下就下来了。“导演！你吓死我们了！”她几步冲到床边，想碰他又不敢碰，声音带着哭腔和浓浓的责备，“你再想为咱们国漫做点事情，也不能这么拼命啊！三天三夜！你居然在电脑前硬撑了三天三夜不睡觉！你是铁打的吗？”
她旁边是个微胖的男生，剃着圆寸，皮肤黝黑，看起来更结实些。他没说话，只是紧紧抿着嘴，眼眶也有些发红，默默地把手里拎着的一袋水果和日用品放在床头柜上。
三天三夜？国漫？
方雨泽的脑子更乱了。他根本不认识这三个人。而且，他明明是在高速路上出的车祸，跟“在电脑前工作三天三夜”八竿子打不着。
“你们……”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叫方雨泽，是电影学院的学生，我不是……”
“导演，你是不是还没清醒？”黑框眼镜男孩急了，把水杯放下，俯身看着他，语气恳切，“你是方雨泽，是我们的导演，咱们‘星火动画’的创始人啊！我是林晓，他是陈浩，”他指了指圆寸男生，又指向马尾女孩，“她是苏婷。我们是一起从美院毕业，一起成立公司的！你都不记得了？”
林晓。陈浩。苏婷。星火动画。
这些名字像钥匙，猛地插进了他记忆的锁孔，却不是开启他自己的过去。
“轰——！”
一股庞大、陌生、带着强烈不甘与灼热疼痛的记忆洪流，毫无预兆地冲垮了他思维的堤坝，蛮横地涌入他的脑海。
不属于他的画面、声音、情感、执念……如海啸般将他吞没。
他看到四个年轻人，在狭小、堆满杂物、只有几台二手电脑的出租屋里，就着泡面，眼睛发光地规划着未来。“我们要做最好的国产动画！”“让世界看看中国的故事！”“国漫崛起，就从我们开始！”
他看到他们为了一分钱预算精打细算，为了一个镜头效果通宵达旦，为了拉投资在无数个“甲方”面前赔尽笑脸，又被一次次敷衍打发。“国产动画？有市场吗？”“年轻人，有理想是好的，但要现实。”“你们这个敦煌题材……太冷门了，不如做点流行的？”
他看到一部名为《飞天》的动画电影，画面精美，动作流畅，敦煌壁画的绚烂与神秘在屏幕上徐徐展开。那是他们查阅了无数资料，请教了数位专家，倾注了全部心血的孩子。
他看到电影上映后，票房数据惨淡地增长。评论区分成鲜明三派：鼓励派在寥寥无几的好评区摇旗呐喊，“国漫不易，支持！”“画面音乐绝了，故事有瑕疵但诚意满满！”；不看好派冷嘲热讽，“就这？也配叫动画？”“跟XX日漫/美漫比起来，简直是小学生水平！”“又一部圈钱烂片，国漫没救了！”；中立派则冷静分析，“技术有进步，但叙事薄弱，人物扁平，仍需努力。”
他看到最终的票房统计：勉强回本，但评分已是当年国产动画最高。然而，这个“最高”的票房，还不到同期一部好莱坞流水线动画大片的四分之一，甚至比不上某些小成本引进的国外动画。
他看到记忆的最后，是连续七十二小时不曾熄灭的屏幕光，是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分镜稿的眼睛，是手指在键盘上敲打到麻木，是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不甘地搏动，然后，骤然停止。
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一句无声的呐喊：
我不甘心！
“呃啊——！”
方雨泽猛地捂住头，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太阳穴突突直跳，像有两把锤子在里面敲打。两段人生，两种记忆，在狭小的颅骨内激烈碰撞、撕扯、交融。
“导演！”
“方导！”
“快叫医生！”
三个年轻人慌了神，苏婷转身就要往外跑。
“不……不用……”方雨泽喘息着，抬起一只手，阻止了她。冷汗浸湿了他的额发和病号服。他闭上眼，深呼吸，强迫自己接受这疯狂的现实。
他，方雨泽，二十一世纪华夏国顶尖电影学院的学生，饺子导演的狂热信徒，在返校途中遭遇惨烈车祸。
他，也“是”方雨泽，平行时空华夏国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动画导演，怀抱着不切实际的梦想，在残酷现实的重压下，燃尽最后一丝生命，猝死在工作台前。
然后，他在车祸中破碎的灵魂，穿越了时空的壁垒，落入了这具刚刚停止心跳、余温尚存的躯壳。
他活了下来。以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
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以及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林晓、陈浩、苏婷三人紧张地围在床边，大气不敢出，眼神里充满了担忧、恐惧，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
良久，方雨泽缓缓松开捂着头的手，睁开了眼睛。
眼神变了。
不再是刚刚醒来时的迷茫和陌生，也并非原主记忆中那种燃烧到极致、即将熄灭的偏执。那是一种极度复杂的神色，糅合了震惊、恍然、沉重，以及某种深埋在灰烬之下、重新被点燃的、更加炽热、也更加清醒的火焰。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从林晓、陈浩、苏婷脸上——扫过。这三个年轻人，是原主并肩作战的伙伴，是这条崎岖道路上仅存的同行者。他们眼中的血丝，脸上的疲惫，还有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关切，都不是假的。
“我……”方雨泽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平静了许多，“我没事了。就是……有点累，脑子还有点乱。”
苏婷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她胡乱抹了一把：“你吓死我们了！医生说你劳累过度，心脏负荷太大，再晚一点送过来就危险了！工作再重要，能有命重要吗？”
陈浩终于开口，声音闷闷的：“方哥，《飞天》的事……过去了。我们……我们再想办法。你别再这样了。”
林晓也连忙点头，扶了扶滑落的眼镜：“对啊导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都还年轻，只要人在，就还有机会！”
机会？
方雨泽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感到一片苦涩。在原主的记忆里，机会是如此渺茫。这个世界的国漫，处境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十倍。日漫、美漫几乎瓜分了所有市场，资本、观众、甚至行业的信心，都严重外流。国产动画在夹缝中艰难求生，偶有亮点，也很快被淹没在海外大作的浪潮中。《飞天》的成绩，在这个世界已经堪称“国漫之光”，但放在全球视野下，依旧微不足道。
原主不甘心。所以他拼了命，想找到突破口，想点燃那束光，最终却燃尽了自己。
但现在，坐在这里的，是另一个方雨泽。
一个来自国漫已然崛起、饺子导演用《魔童降世》和《魔童闹海》点燃了整个产业、证明“我命由我不由天”并非虚言的世界的方雨泽。
他脑海中，装着那两部电影从剧本、分镜、人物设定、视觉风格到精神内核的一切细节。他研究过它们成功的每一条脉络，分析过它们打动观众的每一个瞬间。
那不是冰冷的记忆，那是滚烫的、可以燎原的火种。
方雨泽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因为输液而有些青紫的手背上，然后缓缓上移，看向病房的窗户。窗外是这个陌生世界的天空，灰蒙蒙的，但云层缝隙里，似乎有光在艰难地透出来。
“林晓，”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三个年轻人都是一怔。
“在，导演！”
“我晕倒前……在做什么项目？分镜，还是剧本？”
林晓愣了一下，看了一眼苏婷和陈浩，才小心翼翼地说：“是……是一个新的想法。你前几天突然说，有一个绝妙的点子，关于……哪吒的。但你说还不成熟，要再想想，就一个人关在工作室里……我们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
哪吒。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方雨泽脑海中的混沌。
是了，原主在生命的最后，或许也曾在浩如烟海的传统文化中寻觅，触碰到了“哪吒”这个符号。但他没有那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完整的、经过市场验证的、璀璨夺目的答案。
而他有。
方雨泽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迷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磐石的沉静，和深处跳跃的、不容错辨的火光。
“把我的笔记本拿来。”他说，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导演，你需要休息……”苏婷试图劝阻。
“拿来。”方雨泽重复，目光看向床头柜。那里，除了医院的水杯，还放着一本深蓝色封皮、边缘磨损的硬壳笔记本。是原主的。和他车祸醒来时，在另一个病房床头柜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林晓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将笔记本和一支笔拿了过来。
方雨泽接过，指尖拂过封皮上细微的划痕。他翻开，前面大部分是原主关于《飞天》的创作手记、拉片笔记、以及无数次的自我鼓励和挣扎。最后几页，则是大片的空白，只有潦草的、不成句的词语：“反抗…命运…少年…火焰…莲花…”
笔迹到这里戛然而止。
方雨泽的手很稳。他拿起笔，拧开笔帽，在那些潦草词语的下方，空白的纸页上，写下了一行字。
字迹与原主不同，更加舒展，也更加有力，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病房里安静极了，只有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清晰可闻。
林晓、苏婷、陈浩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凑近了些，目光落在那一行新鲜出炉的字迹上——
《哪吒之魔童降世》
故事大纲：天地灵气孕育混元珠，元始天尊炼化灵珠与魔丸。灵珠投生为陈塘关李靖之子哪吒，魔丸则成为为祸人间的魔王。本应承载灵珠转世的哪吒，却因一场意外，被魔丸附体，出生即为魔童。陈塘关百姓畏之如虎，孤立排挤。在哪吒孤独叛逆的外表下，却有一颗渴望认同的英雄之心。他不信命中注定，誓要逆天改命，与不公的命运抗争到底。然而，当他面临真正的天劫时，却发现更大的阴谋正在悄然逼近……
核心主题：我命由我不由天。
写到这里，方雨泽停下笔，抬起头。
他看到三张年轻的脸庞上，表情从疑惑，到惊讶，再到一种难以形容的震动。
“导演，这是……”林晓的声音有些发颤。
“这是我们下一个项目。”方雨泽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每个听者心中激起巨大的回响，“不。”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这三个追随原主至今、几乎快要熄灭所有希望的同伴，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这是我们，要烧穿这片黑暗的，第一束火。”
窗外，云层似乎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撕开了一道口子，一缕久违的、金灿灿的阳光，斜斜地照进病房，恰好落在笔记本那崭新的一页上，也落在了方雨泽苍白却异常坚定的侧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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