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星环辰，孤蟾浮天。

去桃园的路上，千家万户的灯都陆续亮了起来。

黄白闪烁，烟火人间。

路旁的路灯与各色店铺的霓虹广告灯交织成片。华灯初上，如梦似幻。

夜幕被各色彩光晕染，连着黑暗也有了生机。

舒清予提着两个大塑料袋，走在人行道外侧边缘。

他抿着嘴，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是刚吵完一架的缘故，舒清予的心情着实不太美丽。从一家停业熄灯的店铺走过前，阴影一闪而过。前方冷清饭店老式的广告牌还在孜孜不倦的闪着红光。

红光与阴影交错在脸庞，夜幕立在身后，略抹上些许红光。如同地狱中爬上来的玉面魔王，阴冷中携着妖邪。

平常线条柔和流畅的面庞搭配诡谲的背景、平静无波的眉眼处处透露着狠戾森冷。舒清予认识的每个人都给予出了不同的评价，此时的表情却不同与以往的任何一次。

李明晨眼中的呆萌可爱，舒媛眼中的烛暗灯枯，李明欢眼中暖心细致，同学眼中的温润如玉，老师眼中勤勉刻苦，无人时的扭曲阴暗。

他在不同的人眼中千变万化，有时连他自己也忘了他最真实的模样。

李明晨无数次告诉他他最喜欢他真实的样子，可舒清予每次都一脸茫然的望着他，将他的余言重新堵回喉咙。

在十七年中，失了自我，忘了本真。

成了无根的莲花，只是在另一朵荷花固执的拉扯中才没有随波远去，坠入水底。

仅是水面上的荷花就光鲜亮丽，夺人睛目，而水下更为未染纤尘、不或滋垢的莲藕则永埋地底，不见天光，最后连同脱根的花叶一起腐烂，直至彻底融入淤泥。

在他外表光鲜亮丽的同时，内里早已糜烂腐朽。

“桃园”的老板老关年轻的时候混过社会，为人讲究一个义字，后来年纪高了又找了个老婆后就回归了正常生活。开了个烧烤店，打算稳定下来。

舍不得心中那点儿江湖气，就把店名定为刘关张结义的桃园。

讲义气的老关洒脱直爽，价格实惠，食材也新鲜健康。主要是他不屑于用那些粗劣食材。

早年在这小破县城积攒下不少人脉，一听他要开烧烤店，进货的、厨艺好的、办理手续的、捧场的一窝蜂全涌了上来。导致这生意好的出奇，一到晚上更是人满为患。

在距离桃园一百米的时候，舒清予停了下来，压下内心中那一道道暴戾烦闷的心情。从裤兜里掏出镜子开始调整表情，再将衣服上的褶皱一道道抹平。

重新提起袋子往桃园走起，嘴角微不可察的翘起。染上笑意的眉眼再次变得温和，仿若坠入人间的天使。

李明晨就蹲在烧烤店门口的电线杆下，专心的打着游戏。头发毛茸茸的，暖黄的灯光下仿若带了一层毛边。可能是游戏打赢了，脸上的喜色遮也遮不住。

像一只软萌小狗，也可能是肌肉小狗。舒清予有些忍不住了，轻轻放下袋子，放轻步子，悄悄走到李明晨身前。李明晨玩的认真，连面前有人都不知道。

也不怕被人拐了，舒清予如是想到，然后伸手在他头上挼了起来。手感果然软乎，像萨摩耶一样。

李明晨一惊，猛的抬头。舒清予就这样闯入了他的视野。没忍住，怔愣的笑了出来。

见舒清予呆住了，主动把头往他手心里蹭了蹭。舒清予只觉李明晨就是那祸国的妖妃，没忍住晃了神。

他只觉那笑意似那夜间的睡莲，开在贫瘠的夜，传递心间的甜，不住的引人沦陷。

荷花选择了开在淤泥，为那肮脏的角落送来风景，就算荷花再属意淤泥，淤泥也必定舍不得让荷花沾染上自己。它们，终归是不同的。

洁净的荷花只有惊艳的昙花才能与之相配，而淤泥有水草就够了。

舒清予很明白李明晨对他的感情，但他也很明白他们终归是两路人。所有人都认为他才是从淤泥里钻出的荷花，只有他固执的以为他才是淤泥。

家世，性格，成绩，经历……所有的一切都在劝告他远离。

不着痕迹的把手收了回来，舒清予感受着手底残留的温度，心颤了颤。

李明晨站起身，扬唇笑了笑。

舒清予望着他直视着自己的眼睛，眼底的光蓦然刺伤了他。舒清予也扬唇笑了笑，只是笑意不及眼底。

“走，清予，我们进去吃烧烤，再不进去，当心小姑娘跟你闹啊。”

“明欢可不像你。”舒清予调侃着。

李明晨幽幽的开口“唉，你肯定是才是她失散多年的亲哥，我多半是她在垃圾桶里捡的。”

舒清予闷闷的笑了两声。

“这什么破比喻。”

两人边说边走，李明晨的手臂若有若无的擦过舒清予的小臂和手背。舒清予面色不变，却不动声色的躲避起来。

“清予，你这么偏心小姑娘，我可要吃醋了。”

那两个字一出，舒清予突然脚步一顿又迅速恢复正常。

不得不感谢一下沉默和发呆这两样法宝，一个可以避免尴尬，一个可以作为借口。

很显然，我们的舒清予同学就非常擅长使用这两件法宝。

一声带着雀跃的惊呼响起，紧接着一道白影就冲了过来。

“清予哥哥你终于来啦!”

李明欢抱着舒清予的小腿，仰头眨巴着大眼睛。

“清予哥哥你想我了吗？”

舒清予笑着开口“想，天天想。”

说完抱起小姑娘就往桌子走去，李明晨跟在后面垮着一张脸。李明欢背着舒清予吐了吐舌头，一脸挑衅的看着李明晨。

舒清予用余光瞟到，只觉得想笑。他突然恶劣的想看一下李明晨黑脸的样子。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舒清予小小的惭愧了一下，然后果断的回头看了眼李明晨。

李明晨果然一脸菜色，恶狠狠的瞪着李明欢却又无可奈何，像是小狼狗极力控制着自己的獠牙怕“吓到”其他人，当然，其他人特指一人。

“清予来了啦，要吃什么？叔请你。”老关在一旁嘹亮的来了一嗓子。

舒清予觉得自己的耳朵麻了半边，大脑嗡嗡的。

“别了叔，今天我请客呢，改天再来吃垮你。”

“臭小子，就你那小肚皮，还吃垮我。”

“我靠，叔你不厚道啊，你怎么不请我吃一顿呢？”李明晨佯装愤愤不平的开口。

老关快准狠的在李明晨头上拍了一掌，“小兔崽子想的挺美，就你那饭量，让你免费搓一顿，我这烧烤店还开不开了?”

“叔，哪有那么夸张?”李明晨挠了捞头，嬉皮笑脸的开口。

老关表示我不吃这一套，义正言辞的拆台。

“咋没那么夸张，方圆十里哪家自助店不是见你就关门。”

李明晨鹅鹅鹅的笑了起来，搞得老关和舒清予也憋不住笑了。

调笑几句后，老关就亲自去给他们烤烧烤去了，舒清予和李明晨在角落找了个桌子坐了下来。

“你们国庆放几天啊？清予”

“过两天就要去学校了。”

李明晨闻言眼睛亮了亮。

“我也是后天开学，我们刚好一起去。”

舒清予看了看面带喜色的他，有些不忍心开口了。默了默，有些艰难的开口。

“不了吧，我那天有事，要提前走。”

李明晨闻言笑容淡了下来，却还是出言安

慰。

“没事没事，我们感情不变就好。”

舒清予的脸色更难看了些，心里闷闷的，一股很别扭的情绪涌了上来，像梗在喉咙的一根刺，不上不下的，噎的慌。

后面李明晨说的什么舒清予都没听清，脑海中像蒙上了一层轻纱，朦朦胧胧的，还带点晕眩。

舒清予真的应该给他的潜意识磕一个，浑浑噩噩的，和李明晨的交谈都是下意识的，竟然没出什么纰漏。

烧烤端上来时，舒清予清醒了点，向老关道了声谢后吃了起来。

李明晨绘声绘色的给舒清予讲起了学校的趣事，舒清予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着。

李明晨曾调侃舒清予听别人讲话时一律的不冷漠也算不上热情，却让讲述者感觉心里很舒服。不卑不亢的引人心生好感，但仿佛又隔着淡淡的距离。

李明欢在一旁自顾自的吃着烧烤，也不插话，费力的同小龙虾较着劲。

舒清予找老关要了个盘子后开始剥起了虾，李明晨见状也拿了个盘子开始剥虾。

舒清予见状有些想笑，心里却泛起苦意。

李明晨并不喜欢吃虾，喜欢吃虾的只有李明欢和舒清予。

剥了满满一盘后，舒清予加了些调料放到了李明欢面前，一盘虾刚搬走，另一盘虾就从李明晨面前移到了舒清予面前。

舒清予看着那盘虾有些忍俊不禁，内心却逐渐发苦。

李明晨用龙虾在盘子里摆了一个笑脸，粉红粉红的，还带着一些白。眼睛是由两个虾围出来的，一个圆圆的大圈。

李明晨笑的眉眼弯弯，笨拙的摆出那个用虾摆出的笑脸。

黑白分明的眼睛睁的老大，带着些许滑稽搞笑，口里却念念有词。

“古希腊掌管小龙虾的神，请携麻辣鲜香而来，带来舒清予的笑容。”

舒清予实在憋不住了，闷闷的笑了起来。

李明欢摆出一副无奈的表情，表示这便宜哥哥没法要了。

到底是舍不得李明晨剥了半天的龙虾，舒清予从“笑脸”周围拿起小龙虾一个个吃了起来。

小龙虾在口腔中爆起香味，吃着吃着，舒清予的内心突然空了起来，一瞬间闪过一抹恐慌，像做梦时突然一脚踏空那种感觉。

嘴里的小龙虾突然变得味道寡淡了些，有点难以下咽了，可能是因为喉咙梗住了。

明晨，你怎么可以这么好呢?好到剥龙虾比起你对我的其他好显得不值一提，好到连剥龙虾都能体现你的极致温柔。

明晨，可以别对我这么好吗？我会难过，也会舍不得。

明晨你可以离开我吗？你可以别抛弃我吗？

像是因为小龙虾的颜色太过火红，红到烧穿了舒清予的所有理智。

大脑陷入混乱，离开，别走在脑海中混成一片。

舒清予感觉意识在割裂，浑身冒起一层热汗，鸡皮疙瘩一股脑的全钻了出来。

舒清予突然觉得身上那层薄薄的黑色短袖都变得碍事。

李明晨貌似发现了不对，眉峰蹙起。

“清予，你不舒服吗？”

说着，抽了张纸为舒清予擦去了额头上那层薄汗。

轰得一声，脑海中恍若被投入了一枚核弹，所有念头都被炸的干干净净，又猛地遍体生寒。

某个侥幸存留的念头却愈发根深蒂固。

远离他。

舒清予恍若无事的开口，还扬起一抹微笑。

“没，就是刚刚被辣到了。”

说着嘶哈了起来。

事实证明舒清予演技欠妥，李明晨一眼看出了他的伪装。

不过李明晨非常懂得把握那一丝丝边界感，他没有问出来，也没有拆穿。

舒清予实在不想说他也不会强制他开口，但可以确认的是清予现在心情非常不好。

“辣了喝这个。”

李明晨推了一瓶苹果汁到他手边，巧妙的盖过话题。

两人边吃边聊，却每扯一个话题都聊不了几句。

气氛变得僵硬起来。

舒清予努力表现出正常的样子，努力的扯话题，努力的笑。

李明晨也努力的表现出他觉得舒清予很正常的样子。

各怀心事。

舒清予能感觉到李明晨发现了他现在不对劲，而李明晨也清楚舒清予知道自己知道了。

谁也没有拆穿，他们暂时达到诡异的和谐。

李明欢还在抱着牛肉串啃，舒清予有些吃不下去了，李明晨也感觉嘴里没味了。

等李明欢吃完后，李明晨站起身准备去结账，被舒清予拦住了。

“发给老关了。”

李明晨点了点头，吊儿郎当的开口。

“谢谢款待啦！”

舒清予笑了笑没说话。

李明欢跑过来，抱了一下舒清予大腿。

“清予哥哥再见。”

“明欢再见。”

舒清予转头看着李明晨。

“明晨再见。”

“清予再见。”

向老关道了声别后，舒清予转身走了。

李明还呆呆的站在原地，李明欢拉着他的衣角单手打游戏。

老关不知不觉的站到了李明晨旁边，没说话，就静静的站着。

李明晨转头看着老关。

“关叔，你是看着清予长大的，你说我有希望吗？”

老关手里夹着烟，没开口。

良久，缓缓吐出一口烟。

“难啊。”

李明晨苦笑着，没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