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甜品店回来的那个下午，家里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平日里近乎凝滞、结冰的空气，开始缓慢融化、流动
江清没有立刻躲回房间。他放下书包，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两瓶水，将其中一瓶放在正在客厅沙发上查看平板的沈映面前。
“你的嘴开裂了，多喝点水”
“好”沈映抬眼，接过水，指尖再次不经意地擦过江清的指尖
电视开着，播放着无关紧要的新闻，声音调得很低，却也无限放大了了背景里模糊的白噪音。两人各据沙发一端，中间隔着一人多的距离，没有人说话，沈映偶尔在平板上滑动，江清则盯着电视屏幕，眼神却没有焦点。
这种共享空间的沉默，不再像往日那样充满令人窒息的尴尬和疏离，反而滋生出一种奇异的、微妙的平静。仿佛那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无形屏障，正在悄然裂开一条缝
晚饭后，江清坐在床上，他忽然意识到，沈映的世界，或许也并非他想象中那样坚不可摧、游刃有余。母亲的离世，突然加诸的“监护人”责任，还有自己这个麻烦的、不领情的“弟弟”……沈映背负的，从来都不轻松。
只是沈映从不言说。他像一座沉默的山，将所有情绪深埋地底，只露出冷硬而可靠的岩石表面。甚至，连嘴唇干裂起皮这样的小事，都不曾在意，或是无暇顾及。
夜晚，江清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白天的画面在脑海中反复闪现，最后定格在沈映接过水时，那干燥起皮的唇。他烦躁地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意识渐渐模糊，即将坠入睡眠时，窗外忽然亮起一道惨白的光，瞬间撕裂了漆黑的夜幕。紧接着，一声沉闷的、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轰鸣，由远及近，滚滚而来。
“轰隆——！”
巨响在头顶炸开，整栋楼仿佛都随之震颤了一下。
江清猛地睁开眼，心脏在那一刹那几乎停止跳动，随即开始疯狂擂鼓。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冷汗倏地浸湿了睡衣后背。
又一道刺目的闪电，将房间照得亮如白昼，也照亮了他瞬间惨白的脸。雷声如巨人的战车碾过天际，紧随而至，比刚才更响、更近，仿佛就劈在窗外的梧桐树上。
江清死死咬住下唇，将自己更深地蜷缩进被子里，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可那巨大的声响和刺目的光芒，依旧无孔不入。恐惧像冰冷黏腻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让他呼吸困难，指尖冰凉，甚至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他从小就怕打雷。那些激烈的争吵往往伴随着夏季的雷雨。闪电照亮亲生父母扭曲的面容，雷声掩盖母亲的咒骂和父亲的怒吼，那种被遗弃在恐怖声响和破碎关系中的无助感，深深烙进了他的童年。后来，即便争吵不再，雷声也成了触发他焦虑和恐慌的扳机。
惊雷一声紧似一声，窗户被震得嗡嗡作响。江清蜷缩在被子下，抖得像个风中的落叶。床头的小夜灯早在上次雷雨夜后被沈映收走，此刻房间里只有闪电带来的、短暂而骇人的光明，和紧随其后的、更深沉的黑暗。
他需要光。需要声音。需要……一个不那么冰冷的空间。
一个名字，或者一个人，几乎是本能地浮现在他恐惧的脑海——沈映。
可是……那是沈映，那是他哥，是那个总是冷淡、沉默、与他隔着无形距离的哥哥。白天那些若有若无的暖意，能抵消这深夜的惊惶，能支撑他去敲响那扇门吗？
犹豫、羞耻、恐惧，在他心里激烈交战。又一道惊雷炸响，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江清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也被抽空。几乎是领他窒息的雷声混着恐惧深深包裹了他
江清颤着翻下床，赤着脚，冰凉的地板刺激着脚心，他却顾不上了，只想逃离这个被雷声和黑暗囚禁的房间。
他跌跌撞撞地冲到门边，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门把。深吸一口气，他猛地拉开门，走廊里也是一片漆黑，只有沈映的房门底下，透出一线微弱的光。
那线光，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浮木。
他走到沈映房门前，抬手，指尖冰涼，悬在门板上方，却迟迟不敢落下。里面很安静，沈映大概睡了？或者还在工作？自己这样贸然打扰……他会怎么想？会觉得麻烦吗？会觉得他懦弱吗？
雷声再次轰鸣，像是催促，也像是最后的推手。江清闭上眼睛，轻轻敲了敲门。
“叩、叩叩。”
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但里面几乎立刻就传来了回应，带着一丝刚醒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小清？”
门从里面被拉开。沈映站在门口，穿着深灰色的睡衣，头发有些凌乱，眼神在走廊的昏暗里显得格外深沉锐利。他手里还拿着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看到门外赤着脚、只穿着单薄睡衣、脸色惨白、身体还在微微发抖的江清，沈映的眉头瞬间蹙紧。
“哥……”江清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带了哭腔，眼眶也红了，“打、打雷……我……怕”
他语无伦次，甚至不敢抬头看沈映的眼睛，羞愧和恐惧几乎要将他淹没。
沈映的目光在他苍白的脸和赤着的双脚上扫过，眼神暗了暗。没有一句多余的询问，他侧身让开：“进来。”
江清如蒙大赦，几乎是踉跄着进了房间。沈映的房间和他的人一样，简洁、冷感，只有床头开着一盏光线柔和的阅读灯，驱散了大部分的黑暗，空气里弥漫着沈映身上那种特有的、清冽干净的气息，奇异地带来一丝安定感。
沈映关上门，隔绝了走廊的黑暗和外面隐约的雷声。他走到床边，将自己的枕头往旁边挪了挪，然后掀开了被子一角，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上来。”他言简意赅。
江清愣在原地，脸颊有些发烫。他没想到沈映会这么直接……让他上床。
“我……”他嗫嚅着，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沈映已经坐回了床上，靠着床头，抬眼看他，眼神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不那么有压迫感，甚至带上了一丝难得的耐心。“地上凉。明天还想感冒？乖…”
江清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躺了上去，占据了床铺的另一边，身体僵硬地贴着床沿，几乎要掉下去，尽量拉开和沈映的距离。
床垫因为他的加入微微下沉。沈映身上温热的气息，和他自己常用的洗衣液味道截然不同的、更沉稳的男性气息，丝丝缕缕地飘过来。江清的心跳得更快了，不知是因为雷声渐歇的后怕，还是因为此刻这过于亲密的处境。
沈映看着他恨不得缩成一团的背影，有些烦躁，没说什么，只是伸手，“啪”一声关掉了阅读灯。
房间陷入一片黑暗。但这一次的黑暗，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因为身边有一个真实存在的、散发着热源和安稳气息的人。
视觉被剥夺，其他感官变得敏锐。江清能听到沈映平稳的呼吸声，能感觉到他身体传来的热度，甚至能闻到他颈侧皮肤散发出的、极淡的沐浴露清香。这一切，无声地构筑起一道屏障，将外面残余的雷雨声和内心的恐惧都推远了一些。
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极度的疲惫便席卷而来。江清的眼皮越来越重，意识逐渐模糊。在彻底沉入睡眠之前，他好像听到沈映极轻地叹了口气，然后，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隔着薄薄的睡衣，轻轻落在了他因紧张而微微弓起的后背上。
那手掌只是放着，没有多余的动作，却带着沉甸甸的安抚力量。
江清最后一点防备也卸下了，含糊地咕哝了一声，朝着那热源不自觉地挪了挪，终于陷入了沉睡。
他睡得很沉，却并不安稳。也许是潜意识里残留的恐惧，也许是身边久违的、令人安心的陪伴，让他潜藏的不安全感以另一种形式表现出来。
沈映一直没怎么睡着。他闭着眼，却能清晰地感知到身边人的每一丝动静。江清起初睡得很规矩，背对着他，蜷缩在床边。但没过多久，大概是在梦里又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他开始不安地翻身。
沈映睁开眼，在黑暗中无声地看着他。然后，他感觉到江清的手臂无意识地动了一下，碰到了他的胳膊，竟顺着他的手臂摸索过来，然后整个身体都朝他这个热源依偎过来。
沈映的身体瞬间僵住。
江清别看白天安静的紧，在睡梦中又往他这边挤了挤，直到几乎半边身体都挨着他。一条腿也不老实地搭了上来，膝盖抵着他的大腿。少年的体温隔着两层薄薄的睡衣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柔软的发丝蹭着他的颈窝，带着洗发水淡淡的、清爽的香气，和少年人特有的干净气息。
沈映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冲向了某个地方，又被他强行压制下去。黑暗中，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江清却仿佛找到了最舒适的姿势，脸颊无意识地在他肩头蹭了蹭，发出满足的轻哼，睡得更沉了，甚至开始发出极轻、极均匀的小呼噜声。
沈映一动不动地躺着，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雕像。怀里是温香软玉——不，是他的弟弟，是他发誓要保护的人，是他内心深处隐秘渴望却绝不敢越雷池半步的月光
少年柔软的身体紧紧贴着他，腿压着他，手臂甚至环上了他的腰。那是一种全然的信任和依赖，毫无防备，纯粹得让他心头发烫，又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
他该推开他的。这不合适
可是……他舍不得，他脑子里突然想“有什么不合适，这他妈是我弟”
窗外雨声渐沥，雷声早已远去。房间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一轻一重，一缓一急。
沈映僵硬了许久，才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抬起手臂，没有推开江清，而是轻轻环住了少年单薄却温热的肩背，将他拢在自己怀里
这是一个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亲密的拥抱。江清似乎感觉到了，在睡梦中往他怀里更深地钻了钻，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呼出的温热气息透过睡衣，熨烫着他的皮肤
沈映低下头，鼻尖几乎触到江清柔软的发顶。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理智在警告警告着，心在狂叫
他知道自己正在沉溺，正在滑向一个危险的深渊。可当江清如此毫无防备地依靠着他时，他所有的防线都形同虚设
沈映就这样，在黑暗与寂静中，拥抱着他生命里最柔软也最沉重的秘密，睁着眼，直到天际泛起微弱的灰白。
而熟睡的江清，对此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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