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响起了久违的、连贯的切菜声。
江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捧着那瓶已经不再那么烫的热饮,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厨房半开的门。透过那道缝隙,他看见沈映背对着客厅,正低头处理着什么,肩胛骨在略显宽松的家居服下微微起伏,动作利落而沉稳。
这景象陌生得让江清有些恍惚。
在他的记忆里,沈映与厨房,与“家”这个字所代表的烟火气,几乎毫无关联。那个总是西装革履、神情疏淡、早出晚归处理着“重要项目”的哥哥,此刻竟然系着一条深灰色的围裙——江清甚至不记得家里有这样一条围裙——在流理台前忙碌。
米香、水汽、以及逐渐弥漫开的、某种食材被加热后的温和香气,一点点驱散了屋子里挥之不去的清冷与消毒水残留的味道。
江清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饮料瓶身。掌心的温热感,和厨房传来的细微响动,像两股微弱却执拗的暖流,试图渗透他周身的冰冷屏障。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矛盾——想要靠近那点暖意的本能,与习惯性退缩、怀疑一切靠近意图的警惕,在心底无声拉扯。
沈映并没有做太复杂的菜色。一份清炒时蔬,一份蒸蛋,还有一锅正在咕嘟冒泡的番茄豆腐汤。他做得很专注,甚至有些过分仔细,仿佛不是在准备一顿简单的晚餐,而是在执行某种精密的、不允许出错的程序。
当他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时,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暖黄的灯光下,三菜一汤,热气袅袅。
“吃饭。”沈映解下围裙,挂好,声音依旧平淡。
江清慢吞吞地挪到餐桌旁坐下。两人对面而坐。沈映拿起碗,先给江清盛了一碗汤,推到他面前,然后才给自己盛饭。
汤很清淡,番茄的微酸和豆腐的软嫩恰到好处,温度也适宜。江清小口喝着,胃里泛起一阵久违的、熨帖的暖意。他偷偷抬眼看向对面的沈映。沈映吃得很安静,动作斯文,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眉眼低垂,灯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明天,”沈映忽然开口,并没有抬头,“周六。”
江清握着汤匙的手指一紧。
“早上九点,我预约了陈医生。”沈映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波澜,仿佛在说明天天气如何,“我们八点半出发。”
沉默在餐桌上蔓延。只有汤匙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微声响。
江清盯着碗里漂浮的豆腐,喉咙有些发紧。他想说“我不去”,想说“没必要”,但最终,所有抗拒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化作一种钝痛。沈映的态度太过自然,太过笃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家长式”的安排,让他感到无力,也感到一丝被看穿、被安排的难堪。
“……如果我说不去呢?”江清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低微。
沈映终于抬眼看向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什么激烈的情绪,只有一片沉静的、不容置喙的笃定。
“小清,”他叫了他的小名,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沉寂的湖面,“我们需要谈谈这个。”
“谈什么?”江清抬起头,苍白的面颊因为情绪波动泛起一丝极淡的红,“谈我的‘病’?还是谈你作为‘监护人’的义务?”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种连自己都厌恶的尖锐和脆弱,“沈映,我不需要你可怜我,也不需要你因为我妈的遗言就勉强自己扮演一个好哥哥。”
话音落下的瞬间,江清就后悔了。他看到沈映握着筷子的手停顿了一瞬,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极快的东西掠过,快得让他抓不住。
餐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沈映放下筷子,动作很轻,却让江清的心猛地一沉。
“不是可怜,”沈映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却依旧克制,“也不是勉强。”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沉静地落在江清脸上,那目光不再像平时那样带着疏离的审视,而是像穿透了层层冰壳,直直地望进江清不安的眼底。
“是因为你是我弟弟。”
这句话很轻,却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有力量。它没有解释,没有辩护,只是一个简单到近乎固执的陈述。
江清张了张嘴,所有准备好的、带着刺的话语都哽在了喉咙里。他看着沈映,看着他脸上那副万年不变的冷静面具,忽然觉得,自己从未真正看懂过这个人。
“所以,”沈映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蔬菜到江清碗里,“明天九点。吃完饭,把药吃了。”
命令式的语气又回来了,仿佛刚才那句近乎剖白的话只是江清的错觉。
江清低头看着碗里多出来的青菜,又看看对面已经开始继续安静用餐的沈映,心里那团乱麻更加纠缠不清。愤怒、委屈、疑惑,还有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的、类似安心的感觉,交织在一起。
他最终还是拿起了筷子,默默地吃掉了沈映夹过来的菜,也喝光了那碗汤。
饭后,江清主动收拾了碗筷去清洗。沈映没有阻拦,只是靠在厨房门框上,静静地看着他微微弯下的清瘦背影,看着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节。
水流声哗哗作响。
“小清。”沈映忽然开口。
江清背影一僵。
“那个保温杯,”沈映的声音在水流声里显得有些模糊,“是新的。旧的摔坏了,就别用了。”
江清猛地想起早上那个崭新的杯子,想起指尖短暂相触时,沈映手指的温度。他含糊地“嗯”了一声,心跳莫名快了一拍。
沈映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厨房门口。
晚上,江清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天花板。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帘缝隙里透进来一点微弱的路灯光。他翻来覆去,毫无睡意。
明天要去见医生。
沈映知道了。
沈映说,因为他是他弟弟。
这几个念头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他想起沈映系着围裙的背影,想起那碗温热的汤,想起他沉静而笃定的眼神,也想起他近乎专断的安排。
他摸出枕头下那张已经被他揉皱又抚平的诊断书,在黑暗里,纸张的触感格外清晰。
也许……也许可以试一次?就一次?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更深的恐惧和羞耻感压了下去。他害怕被剖析,害怕被贴上标签,更害怕在沈映面前,暴露出自己最不堪、最脆弱的一面。那层疏离的壳,是他保护自己最后的屏障。
隔壁房间,沈映同样没有入睡。
他坐在书桌前,电脑屏幕的光映亮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屏幕上不是代码,也不是工作邮件,而是一个打开的文档,标题是“青少年抑郁症陪伴注意事项”。
他看得很仔细,偶尔用修长的手指滚动鼠标,眉头微蹙。
林医生的话还在他耳边回响:“……无条件的接纳……营造安全感……”
他回想起晚餐时江清那句带着刺的质问,还有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受伤和倔强。他知道自己方式或许生硬,甚至显得有些不通人情。但他不知道除此之外,该如何靠近那个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的少年。
他的世界向来由清晰的逻辑和既定的程序构成,而江清,像一团他无法完全解析的、带着湿漉漉哀伤的迷雾。
他关掉文档,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桌上一个相框上。那是很多年前的照片了,母亲还在,笑容温婉,搂着当时还很年幼的他。而江清和他父亲,还未曾出现在他们的生命里。
命运的绳索将他们缠绕在一起,如今母亲松开了手,绳索的另一端,就只剩他和江清。
他必须抓住。无论那端的人是否愿意,是否挣扎。
第二天早上八点二十,沈映准时敲响了江清的房门。
里面传来窸窣的声响,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江清已经换好了外出的衣服,简单的白色T恤和浅色牛仔裤,更显得他身形单薄。他低着头,脸色依旧不太好,但眼神里少了昨晚的尖锐抗拒,多了些晦暗不明的沉默。
“准备好了?”沈映问。
江清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走吧。”
去咨询中心的路上,车里依旧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不再是完全的冰冷和隔绝,而是掺杂了一些紧绷的、一触即发的,又或许是……等待宣判般的情绪。
江清一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安全带边缘。
沈映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结束后,带你去个地方。”
江清有些诧异地转过头。
“不是医院,也不是回家。”沈映补充了一句,目光依然看着前方,“一个……你可能想去的地方。”
江清的心,因为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轻轻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