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九世轮回
灰雾退了。
像潮水被无形的手卷走,露出底下焦黑龟裂的大地。烬渊边缘,风停了,连灰烬都悬在半空,一动不动。祁尔昔的脚步也停了。
她跪着。
右掌撑在滚烫的焦土上,指缝间渗出的血混着尘灰,黏成暗褐色的泥。左手那道剑划的伤口还在淌血,断缘血咒的反噬像铁丝缠住五脏六腑,一寸寸收紧。她喘不上气,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每走一步,命火就弱一分。
银青命火在她丹田深处摇晃,像风里的一点残烛,随时会熄。混沌神体的经脉像是被什么从内部撕开,又粗暴地缝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尖锐的痛。
她抬头。
远处,一道巨大的裂口横亘在大地上,深不见底。裂隙边缘,半块石碑斜插在焦土里,上面一个“逆”字只剩半边,却泛着幽微的光,像一只不肯闭上的眼睛,冷冷盯着她。
她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
荒庙前,萧瑞倒下时,七窍流血,脸砸进尘土。她没回头。她不能回头。她对自己说:我是在救他。斩断命轨,他就不用再死。这一世,换我护他。
可这念头刚起,胸口就猛地一闷,像是被人用锤子砸了一下。
她咳出一口血,溅在焦黑的地面上,瞬间被干涸的泥土吸走。
“我不能让他再死……”她低声说,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这一世……我要护他。”
话音落下的瞬间,四周的空气忽然凝固。
风没了。灰烬悬在半空,像被冻住的蝶。连她掌心血珠滴落的速度都慢了下来,一滴,一滴,拉出细长的红线。
她猛地抬头。
残碑之上,空间如水面般泛起涟漪。
黑袍无风自动,夜昭站在那里,像从幽冥深处走出的影子。他双瞳漆黑,却有星砂般的光点缓缓流转,那是冥瞳——能窥见因果轮回的眼睛。
他低头看她,目光穿透皮肉,直视她体内那团将熄的命火。
“你斩的不是命轨。”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刀锋刮过骨头,“是最后一根支撑你活着的柱子。”
祁尔昔咬牙,撑着地面,一点一点站起来。膝盖打颤,但她没倒。
银焰在她瞳孔深处一闪,又熄了。
“我不需要那种命!”她吼出声,嗓音劈裂。
夜昭冷笑,一步踏下残碑,落在她面前三步远。焦土在他脚下无声龟裂,裂纹如蛛网蔓延。
“那你现在靠什么站着?”他问,“恨?愧?还是那点可怜的自以为是的‘保护’?”
祁尔昔喉咙一紧。
她想反驳,可话卡在嘴里。她确实站不稳了。不是因为伤,是因为心虚。
她知道自己在逃。
可她不服。
“我斩断连接,是怕他死!”她嘶声道,“九世轮回,他每一次都为我死!我不想再看见那种眼神!不想再听见他说‘值得’!我……”
“你怕的不是他死。”夜昭打断她,声音冷得像冰,“是你必须亲手杀他。”
她猛地抬头,眼中怒火炸开。
“住口!”
“九世轮回,你杀他九次。”夜昭往前一步,冥瞳骤亮,星砂流转,“每一次,都说‘为了救他’。可谁告诉你,他想要活?”
她浑身一震。
体内的命火剧烈震荡,像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她喷出一口血,染红胸前衣襟,踉跄后退,脊背重重撞上残碑,碎石簌簌落下。
“我……我只是不想他再为我死……”她喘着气,声音发抖。
夜昭冷冷看着她,像在看一个不肯醒的梦游者。
“你早已杀了他九次,还谈何保护?”他声音压低,却更锋利,“你逃避的不是命运,是你对他爱的恐惧。”
她瞳孔骤缩。
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涌上来——
第三世。她手持匕首,一刀割开他喉咙。他倒下时没喊疼,只抬手摸了摸她脸,血从指缝漏下来。
第五世。她将他推下万丈深渊。他坠落时回头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无声说了两个字:“值得。”
第七世。她刚陨,命魂将散。他跪在她身边,撕开胸膛,蘸血在她命轮上画符。血珠滴落,染红她眉心。他声音发抖:“这一世……我不求你记得我。但你要活。”
一幕接一幕。
全是他的死。
全是她亲手造成的死。
她蜷在地上,指甲抠进泥土,指节发白。
“不是……不是这样的……”她喃喃,“我不是……我不想……”
“那你告诉我。”夜昭蹲下身,与她平视,冥瞳直直刺入她眼底,“你体内的命火,是谁给你的?”
她一怔。
“是你自己觉醒的?”夜昭冷笑,“还是……他给的?”
他抬手。
冥瞳光芒暴涨。
四周空间扭曲,景象虚化,像水面被投入石子,荡开一圈圈涟漪。
暴雨倾盆。
泥泞荒原。
年幼的祁尔昔倒在血泊中,命轮碎裂,意识模糊。天雷未散,焦痕遍地。她快死了。
一道人影扑来。
少年萧瑞,浑身是伤,脸上沾着血和泥,衣服破烂,手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淌血。他跪在她身边,颤抖着手,撕开自己胸膛。
没有惨叫。
只有粗重的呼吸。
他伸手进去,掏出一团跳动的银焰。那火光微弱,却温暖,像一颗还在跳动的心。
他把它塞进她心口。
血顺着手臂滴落,他嘴唇发紫,却笑了。
“……活下去。”
幻境定格。
那簇命火,竟是他命魂的碎片!
现实中的祁尔昔猛然睁眼,瞳孔剧烈收缩,呼吸停滞。
她终于明白——
她体内燃烧的,从来不是自己的命火。
是他的。
每一世,她觉醒混沌神体,都是因为他把命魂碎片一次次塞进她心口。
她抗拒的,不是命运。
是她欠他的命,还不清。
是她不敢面对的爱。
是她亲手杀他九次,却还嘴硬说“我在救他”的懦弱。
“所以……我一直抗拒的……”她跪在地上,声音破碎,“不是命运,是他对我的爱……是我欠他的命,还不清……”
她突然放声痛哭。
不是嚎啕,是压抑到极致的呜咽。肩膀剧烈颤抖,指甲抠进泥土,指缝间全是血和灰。她把脸埋进手掌,泪水混着血,从指缝往下淌。
夜昭站在高处,黑袍垂落,静静看着她。
风不知何时又起了,卷着灰烬在空中盘旋。
“现在,你还想逃吗?”他声音冷峻,像一把刀,插在她心口。
她没回答。
哭了很久。
直到眼泪流干,直到喉咙哑得发不出声。
然后,她慢慢抬起头。
脸上全是泪痕和血污,头发凌乱贴在额角。可她的眼睛,却亮得吓人。
银焰在瞳孔深处燃烧,不再摇晃。
她咬破舌尖,鲜血喷出。
她对着体内那团将熄的命火,嘶吼:
“这一世,我命由我不由他!”
话音落下,命火应声暴涨。
银焰冲天而起,直冲云霄,照亮整片烬渊。焦黑的天空被撕开一道口子,银光如瀑倾泻而下。
可那火光中,竟透出一抹青芒。
银与青交织,如阴阳缠绕,如命轨重铸。
混沌神体开始重塑。
经脉寸寸断裂,又寸寸重铸。骨骼发出细微的鸣响,像新生的枝条在黑暗中伸展。焦黑的皮肤下泛起微光,仿佛有新的生命在皮下涌动。
她站在原地,血迹斑斑,却身姿挺拔。
夜昭凝视这一幕,嘴角微动,终是点头。
“你可以开始了。”
祁尔昔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血痕。
那道伤,不会再愈合了。断缘血咒的代价,她认了。
可她不再逃了。
她望向幽冥裂隙深处,双色命火在瞳中跃动,像两团永不熄灭的火焰。
“我要回到轮回源头。”她声音沙哑,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这一次,换我来写命。”
夜昭身影渐淡,如雾消散。
风起,灰雾重新涌动,残碑光芒熄灭。
唯有一句低语,回荡在风中,轻得几乎听不见:
“但你要记住……第九世,他不会等你救。”
祁尔昔立于裂口之前,双色命火在瞳中跃动,身影坚定如刃。
烬渊如巨口吞天。
她一步踏入幽冥深处,背影消失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