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那火从没熄过
她摔下来的时候,没有声音。
像一滴血落进深潭,悄无声息。祁尔昔整个人砸在一片温润如玉的地面上,骨头像是散了架,肩头那道旧伤裂得更深,血顺着脊背往下淌,浸湿了衣袍。她趴在地上,喉咙里涌着腥甜,一口黑血咳出来,落在地面的瞬间,竟被缓缓吸了进去。
地面是红的,却不是血的颜色——是琉璃,通体透明,泛着暗沉的血光。她撑起手肘,指尖触到那层光滑的表面,冷得刺骨,却又带着一丝诡异的暖意,仿佛底下埋着将熄未熄的火。
她抬头。
头顶没有天。
只有一片翻涌的灰雾,低垂如幕,中间飘着无数点幽蓝的光。那些是命火,一簇一簇,像风中残烛,又像沉睡的眼。它们不规则地浮着,有的静止,有的轻轻摇曳,每一点火苗里,都封着一段记忆、一道执念、一个未散的魂。
她想站起来。
腿一软,又跪了下去。
丹田空了。曾经奔腾如江海的混沌之力,如今只剩下一地焦土。她试着引气入体,可经脉断裂如蛛网,稍一用力,五脏六腑就像被人攥住狠狠拧了一把。她咬牙,用铁剑拄地,一点一点把自己撑起来。
剑尖在琉璃上划出一道细痕,发出轻微的“嚓”声。
四周忽然安静了。
连风都停了。
那些命火,齐齐转向她。
她脚步一滞。
脚下的琉璃开始映出画面。
第一幕:她赤脚站在雪地里,怀里抱着一只冻死的野兔,眼泪结成冰珠挂在脸上。八岁那年冬天,村里没人肯收留她,只有萧瑞悄悄塞给她半块窝头,说:“你吃,我家里还有。”
第二幕:她站在雷云之下,引天劫轰向被钉在石柱上的萧瑞。他浑身焦黑,发丝卷曲,可眼睛一直看着她。雷光中,他嘴角动了动,像是笑了。
第三幕:她举起铁剑,斩断连接自己与第九世命魂的金色丝线。血喷出来,她跪在地上,笑得嘴角溢血。
琉璃上的影子一闪而过,快得像错觉。可她知道,那不是幻象。那是她心里最深的疤,被这片地照了出来。
空中传来低语。
“你杀了他……九次。”
“你还想要力量吗?”
“你不配活着。”
声音很轻,像耳语,又像风穿过枯骨的缝隙。不是从外面来的。是从她脑子里钻出来的。是她自己的声音,是她压了一辈子都不敢听的声音。
她闭眼,往前走。
一步,两步。铁剑拖在地上,发出沙哑的摩擦声。
命火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动。近一点的,几乎要碰到她的衣角。她能感觉到那股热,微弱,却执拗,像是在试探她。
她忽然停下。
胸口一烫。
不是痛,是一种灼烧般的悸动,从心口旧伤的位置传来。她低头,看见衣襟裂开的地方,渗出一缕极细的火苗——银青色的,像月光落在寒潭上,又像春草初生时那一抹最嫩的芽。
原始命火。
混沌神体湮灭后,最后剩下的一点本源。它不该还活着。可它就在那儿,微微跳动,像一颗不肯死去的心。
它动了。
不受她控制,自行飘起,朝着最近的一簇命火飞去。
“不——”
她伸手去抓,可那火太快了。它轻轻一触,那簇命火“噗”地熄灭,化作一缕青烟,被它吞了进去。
一瞬间,她脑子里炸开一段记忆——
血雨倾盆,荒庙残破。
她倒在泥水里,第七世刚陨。
萧瑞跪在她身边,满脸是血,手里捏着一块碎玉。他撕开自己的胸膛,指尖蘸血,在她命轮上画下一道符。
“这一世……我不求你记得我。”他声音发抖,“但你要活。”
一滴血,落进她眉心。
祁尔昔猛地后退,撞上一根断裂的石柱。她喘得厉害,手指死死掐住心口,指甲陷进皮肉里。
“别吞!停下!”
可那银青火苗像是听不懂她的话。它越烧越旺,又扑向下一簇命火,再吞。再下一簇,再下一簇。
每吞一次,她就多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
第五世,她将他推下万丈深渊。他坠落时回头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
第三世,她用匕首割开他喉咙。他倒下前,手伸向她,像是想碰她的脸。\
第一世,她死在他怀里。他抱着她走了七天七夜,直到自己也力竭而亡。
“够了!”她嘶吼,拔出铁剑,剑尖对准心口,“再动,我就杀了你!”
剑尖抵在皮肉上,压出一个浅坑。
可那火苗停也不停,继续往前飘。
她手在抖。
不是因为怕痛。是因为怕。
怕这火带来的不是力量,而是另一种枷锁。
怕她好不容易斩断的命轨,又被人用另一种方式接上。
她想起夜昭临散前的话:“你只是换了主人。”
也想起萧瑞在虚空边缘的那一眼。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可那眼神,比任何质问都重。
她盯着那银青火苗,声音沙哑:“你到底是谁给我的?谁在背后……推我?”
无人回答。
风穿过回廊,带起一阵低鸣。命火轻轻晃,像在嘲笑她。
她终于松了手。
铁剑“当”地掉在地上。
她靠着石柱,慢慢滑坐下去,背抵着冰冷的琉璃,仰头望着那片灰雾。
“让我死吧。”她低声说,“让我就这么烂在这儿。”
可那火苗不听。
它飘回来,绕着她手腕转了一圈,轻轻落在她掌心。
温度不高,却让她眼眶发热。
它像在等她。
不是逼她,不是控她,只是等她点头。
她看着它,忽然笑了,笑得眼泪往下掉。
“你真傻。”她喃喃道,“他都这么傻。明明可以逃,明明可以恨我,为什么非要一次次往我剑口上撞?”
掌心的火苗轻轻跳了一下。
她闭上眼。
意识一点点沉下去。
就在她快要昏过去的那一刻,胸口那缕银青火突然暴涨,像一道闪电劈进她神识深处。
她看到了。
不是记忆碎片。
是一段完整的画面。
漆黑的幽冥界,没有光。
她死了,第一世终结,命轮将散。
萧瑞站在我面前,浑身是伤,手里捧着一团跳动的火。
“尔昔,若你还能醒来……”他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这一次,让我为你点火。”
他剖开胸膛,将那团火塞进她命轮核心。
火光亮起的瞬间,他倒下了。
可那火,从此再没灭过。
祁尔昔猛地睁开眼,泪如雨下。
她终于懂了。
这缕命火,不是陆无尘给的,不是天道赐的,不是命运安排的。
是萧瑞,在她第一次死后,亲手点燃的。
不是为了操控她。
是为了让她,哪怕九世轮回,也能有再睁眼的一天。
“你这个疯子……”她哽咽着,手指颤抖地抚上心口,“你知不知道……我杀你多少次?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可她更恨自己。
恨自己每一次举起剑时,心里竟有一丝快意。
恨自己明明痛得想死,却还是贪恋那力量暴涨的瞬间。
她抬起手,看着掌心那缕银青火。
它安静地跳着,像在回应她。
她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痛,可她不再躲。
她主动伸出手,将神识探进那团火里。
一瞬间,焚魂之痛袭来。
比经脉寸断更痛,比心口被剜更痛。那是灵魂被一点点撕开、重组的感觉。她咬破嘴唇,血顺着下巴滴下,可她没缩手。
“这火,我认了。”她一字一句,声音嘶哑却坚定,“但这命——我自掌。”
火苗猛地一颤。
随即,温顺地融入她神识。
不再是吞噬,而是交融。
她的经脉开始重新生长,像枯木逢春,一寸寸被银青色的光填满。断裂的骨骼发出细微的“咔”声,缓缓愈合。肩头的伤口结痂,脱落,新生的皮肤下,隐隐有光流转。
她睁开眼。
瞳孔深处,跃起两簇银青色的火焰。
清冷,却不容侵犯;炽烈,却不伤无辜。
烬渊震动。
所有命火,齐齐低头,像臣民朝拜君王。
血琉璃地面映出她的身影——不再是那个披甲弑友的刽子手,也不是雪中孤女,而是一个踏火而行的逆命者。
她缓缓站起。
铁剑还在地上。她弯腰拾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就在这时,最深处的一簇古老命火骤然爆亮。
火心之中,浮现半块残碑。
碑上只有一个字——“逆”。
纹路斑驳,却与她记忆中陆无尘那张羊皮卷上的印记一模一样。
她脚步一顿,目光死死盯住那块碑。
“原来……你们都在等这一刻。”
她没问是谁。她也不需要答案。
她只知道,这条路,不能再靠别人铺。
她握紧铁剑,转身,朝着烬渊尽头走去。
身后的命火一簇接一簇熄灭,像是完成了使命。
唯有她眼中银焰不灭,照亮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