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书房深谈后,尚书府内的气氛悄然转变。
林瀚称病告假了几日,实则暗中动用可靠人手,开始秘密核查漕运账目与几名关键官员的动向。
府中下人虽察觉不到政局的暗流,却能明显感到,老爷变得更加沉默严肃,而小姐林微澜,则像是换了个人。
她不再热衷于那些华而不实的宴会邀约,也不再整日琢磨新衣裙和首饰。
多数时间,她都待在自己的院落里,或看书,或习字,偶尔会对着窗外海棠静静出神,目光悠远得让人捉摸不透。
那份突如其来的沉静,让原本熟悉她的丫鬟婆子们都感到些许不适,却又不敢多言。
唯有拂云知道,小姐并非真的在发呆。
她有时会看到小姐在纸上写下一些奇怪的符号和短句,似是某种只有她自己才懂的标记
有时又会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在室内踱步,眉宇间凝着与年龄不符的思虑。
这日清晨,一封鎏金请柬送到了林微澜手中。
是安阳长公主府举办的赏花诗会。
这位长公主是当今圣上的胞妹,地位尊崇,且最喜风雅,她举办的诗会,京中稍有才名的青年才俊和贵女们无不以收到邀请为荣。
若在以往,林微澜定会欣喜若狂,精心打扮,指望能在这样的场合吸引宸王萧玦的注意。
但此刻,她看着请柬,眼神里只有一片淡漠的评估。
“小姐,您要去吗?”
拂云轻声问道。
她记得小姐以前是很喜欢这种场合的。
林微澜指尖轻轻敲了敲请柬。
去,当然要去。
安阳长公主与宫中关系密切,消息灵通,这正是她观察风向、以及……继续实施她“化解死仇”计划的好机会。
更重要的是,根据那模糊的“剧情”,姜知雪似乎也会因某位郡主的缘故,出现在诗会现场,担任侍墨之类的角色。
“准备一下,挑件素净些的衣裳。”
林微澜合上请柬,语气平静无波。
安阳长公主府的花园果然名不虚传,奇花异草,争奇斗艳,曲水流觞,丝竹隐隐。
才子佳人们三五成群,或赏花,或品茗,或即兴赋诗,一派文雅风流景象。
林微澜到的时辰不早不晚,她选了一处离主位稍远、靠近水榭的安静位置坐下,既能纵观全场,又不至于太过惹眼。
她今日穿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软罗裙,簪一支简单的白玉簪,清丽脱俗,与以往那种咄咄逼人的明艳大相径庭,倒是让几个相熟的贵女险些没认出来。
她状似悠闲地品着茶,目光却如同最敏锐的猎手,悄然扫过全场。
很快,她便在长公主座席不远处,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姜知雪。
她正垂首敛目,安静地侍立在一位郡主身后,面前的小几上摆放着笔墨纸砚。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林微澜也感受到了另一道目光。
她不动声色地抬眼望去,正好对上不远处水榭廊下,萧玦那双深邃难测的眼眸。
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常服,少了几分王爷的威仪,多了几分文人雅士的风流,正与几位翰林院的学士交谈,但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掠过了她这边。
林微澜心中冷笑,面上却丝毫不显,只微微颔首,便自然地移开了视线,仿佛只是无意间与他对视。
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移开。
萧玦果然在观察她。很好,这正是她想要的。
诗会进行到一半,安阳长公主兴致高涨,命人取出一幅珍藏的古画,欲让众人题诗品评。这正是“剧情”中,姜知雪大放异彩,却也招致嫉恨的关键节点。
按照原本发展,会有人故意刁难姜知雪,指责她研磨不精或纸张有瑕,而林微澜则会趁机落井下石,嘲讽她身份低微,不配在此侍墨。
果然,当那幅古画展开,众人赞叹之际,一个略显尖细的女声响起了,正是上次在春日宴上挑衅未成的李小姐。
她指着姜知雪刚刚铺好的宣纸,蹙眉道:
“这纸似乎有些潮气,墨色恐难晕染均匀,怕是会糟蹋了长公主的珍品。姜姑娘,你做事未免太不尽心了。”
姜知雪脸色一白,连忙跪下:
“奴婢该死,奴婢即刻更换。”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去。
几位与李小姐交好的贵女也露出看好戏的神情。
安阳长公主微微蹙眉,但并未立刻开口。
就在这气氛微妙之际,按照“剧本”,该林微澜上场了。
然而,林微澜却端坐未动。
她甚至慢条斯理地又啜了一口茶,仿佛眼前的一切与她无关。
李小姐见林微澜没有接话,有些意外,但话已出口,只能继续:
“长公主殿下,并非我等苛刻,只是此画珍贵,若因纸张之故损了意境,岂非憾事?依我看,姜姑娘身份低微,怕是难以领会此中精妙,不如换一位……”
“李姐姐此言差矣。”
一个清越平静的声音打断了她,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众人愕然望去,说话的竟是林微澜!
只见她放下茶盏,缓缓起身,走到那铺着宣纸的案几前,伸出纤指,轻轻在纸面抚过,动作优雅从容。
“这纸是上好的澄心堂纸,纸质绵韧,受墨性强,最是适宜题画。些许潮气,乃是江南梅雨时节特有的‘润’,非但不会影响墨色,反而能使笔墨更显温润酣畅。”
林微澜语调平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此乃造纸大家欧阳公所言,李姐姐若是不信,可查阅《文房四谱》。”
她一番话引经据典,说得有理有据,不仅李小姐愣住了,连安阳长公主和几位翰林学士都露出了讶异之色。
这位以骄纵闻名的林尚书千金,何时对文房之物有如此深的了解了?
林微澜不等李小姐反应,目光转向跪在地上的姜知雪,语气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冰冷:
“姜姑娘,起来吧。纸张无碍,用心研磨便是。长公主殿下仁厚,看重的是才学心意,而非虚浮小节。”
姜知雪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向林微澜。她看到的是一张平静无波的脸,那双曾经充满厌恶和嫉恨的眼睛里,此刻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淡然。
没有同情,没有施舍,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这比直接的羞辱更让姜知雪感到困惑和……不安。
这位林小姐,到底想做什么?
一场风波,就被林微澜这般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李小姐讨了个没趣,讪讪退下。
姜知雪得以继续侍墨,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安阳长公主深深看了林微澜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欣赏。
诗会继续,姜知雪因心无旁骛,研磨的墨汁浓淡适中,润滑无比,赢得了长公主的随口夸赞。
而林微澜在整个过程中,再未多看姜知雪一眼,也未曾参与后续的诗词唱和,只安静地做一个旁观者。
直到诗会散场,众人纷纷告辞。
林微澜正准备带着拂云离开,安阳长公主身边的一位嬷嬷却含笑走了过来,手中捧着一个锦盒。
“林小姐留步。长公主殿下说,今日多谢小姐慧眼识纸,维护了诗会雅兴。这支‘点翠海棠’步摇,是殿下的一点心意,还请小姐笑纳。”
林微澜心中微动,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恭敬地接过锦盒:
“微澜不敢当,只是偶有所知,能入殿下青眼,是微澜的福分。”
她谢恩告退,转身离去时,能感觉到身后无数道目光,有羡慕,有嫉妒,更有深深的探究。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拂云忍不住小声感叹:
“小姐,您今日真是……太厉害了!长公主竟然还赏了您!”
林微澜摩挲着手中冰凉的锦盒,脸上却无半分喜色。
她今日看似赢了场面,得了赏赐,但也彻底将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
李小姐等人必定怀恨在心,而萧玦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更让她如芒在背。
最让她在意的是姜知雪最后的那个眼神——
那不是感激,而是全然的警惕与不解。
“化解死仇”的第一步,似乎走得并不如预期般顺利。
她非但没有降低姜知雪的戒心,反而让对方更加困惑和防备。
而更大的疑问是,安阳长公主这突如其来的赏赐,究竟是单纯的欣赏,还是另有用意?
马车驶入渐沉的暮色,林微澜闭上眼,感觉一张无形的网,似乎正从四面八方,缓缓向她收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