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计时第二十九天凌晨,“萤火”团队在加密服务器上标记出第七轮耦合测试的异常数据。问题不在硬件,而在最底层的响应逻辑。
林薇的视频窗口出现在叶凡办公室屏幕上时,窗外天色还是深沉的墨蓝。她声音里有连续工作二十小时后的沙哑,但每个字都清晰得像手术刀:“当温度、湿度、光照三个变量同时越过阈值,材料的分布式决策网络会出现概率性的协同失效。失效时间0.5到1.2秒,期间各响应单元各自为政。”
她调出数据可视化图。屏幕上,代表三百二十块材料板的三百二十个光点,在模拟的多变量冲击下,有七分之一瞬间从和谐的淡绿色变成混乱的猩红,然后又恢复。
“就像神经网络的某个突触短路。”林薇解释,“不是硬件损坏,是信息过载导致的逻辑崩溃。”
叶凡凝视着那些闪烁的光点。这比预想的问题更根本——它触及智能材料设计的核心矛盾:分布式系统的优势是鲁棒性,但代价是协同效率。当环境变化超过某个复杂度阈值,去中心化的代价就会显现。
“根本原因?”
“当前算法假设各环境变量独立变化。”林薇调出代码注释,“但真实世界不是实验室,风会同时改变温度和湿度,云层移动影响光照和温度。变量间的耦合效应没有被建模。”
会议室里只有服务器散热风扇的低鸣。窗外,城市开始苏醒,天际线泛起第一道灰白。
“解决周期?”
“重写核心协同算法,优化变量耦合模型。”林薇的计算很冷静,“至少四十五天。这还没算验证和迭代。”
而距离产业联盟的技术听证会,只剩二十三天。那不仅是展示,更是技术路线的生死答辩——联盟的标准制定委员会将根据各方的陈述,决定未来五年行业资源的流向。
叶凡没有立即回应。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早班清洁车缓慢驶过。车顶的警示灯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规律闪烁,像某种无声的摩斯密码。
“继续收集数据。”他背对屏幕说,“把所有失效场景的边界条件精确建模。算法问题我来解决。”
林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头,切断了视频。
早晨七点整,周维的邮件抵达。
附件是产业联盟技术听证会的正式议程。叶凡快速浏览,目光停留在第三项议题:“新兴技术路线与现有产业生态的兼容性评估”。附件备注栏有一行小字:“评估将重点关注技术的大规模落地可行性及对行业供应链的适配度。”
“适配度”。又是一个精心选择的词。叶凡关掉邮件,对刚进办公室的顾清寒说:“通知所有技术组长,一小时后开紧急会议。”
顾清寒还没放下公文包:“出什么事了?”
“‘萤火’的算法有结构性缺陷。而联盟的听证会,可能会把它变成技术路线的审判。”
上午八点半,未来城地下技术中心。
椭圆会议桌旁坐着九个人,都是各技术组的核心。没有投影,没有材料,每个人面前只有一杯水和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这是最高保密级别的会议模式。
叶凡用白板笔在玻璃板上画出一个简单的逻辑图:分布式系统、环境变量耦合、协同失效。
“问题在这里。”他圈出协同失效点,“但我们讨论解决方案前,先明确一件事:这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还是别人希望我们解决的问题?”
会议室安静了几秒。材料组的负责人先开口:“叶总是说,这个问题可能被用作质疑我们技术路线的借口?”
“不止。”算法组的林薇接话,“如果我们按照传统思路解决——增加中央协调节点,或者简化分布式逻辑——就等于承认当前的技术架构有根本缺陷。这在听证会上会成为攻击点。”
“但不解决,实测演示时万一出现失效……”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第三条路。”叶凡打断讨论,“一个既解决实际问题,又不落入传统框架的方案。”
他擦掉玻璃板上的图,重新画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结构:不再是“传感器-处理器-执行器”的线性逻辑,而是一个多维交织的网络。“如果我们不把环境变量当作‘输入’,把材料响应当作‘输出’,而是把整个过程看作一个动态系统呢?”
系统工程组的负责人眼睛亮了:“叶总是说,用复杂系统理论建模?”
“更进一步。”叶凡说,“让材料本身的响应,成为系统状态的自然涌现,而不是计算的结果。就像鸟群飞行时没有中央指挥,但能保持队形。”
这是一个范式级的跳跃。会议室里响起低低的讨论声。有人兴奋,有人怀疑。
“理论依据呢?”有人问。
“生态学、群体智能、非线性动力学。”叶凡列出领域,“我们需要跨学科团队,现在就要。”
上午十点,秦墨带来两个消息。
第一个关于外部调查:对“萤石”原始团队的调查已触及三位前成员,其中一位昨晚收到了匿名邀约,条件优厚,要求提供早期研发纪要。
第二个关于产业联盟:内部消息显示,听证会的评估委员会名单中,有两位专家来自传统材料巨头,一家是长青资本的投资对象,另一家正与基金会洽谈技术合作。
“评估还没开始,天平已经倾斜。”顾清寒评论。
“那就让天平自己动起来。”叶凡做出决定,“秦墨,联系那三位前成员,以技术回访名义邀请他们参与‘历史数据规范化项目’,签保密协议,报酬从优。”
“如果他们已经被接触……”
“那就更要知道对方开出了什么条件。”叶凡说,“另外,准备一套‘早期研发纪要’,内容要有价值,但要隐藏真正的技术路径。等对方再次接触时,让他们‘不得不’交出这份纪要。”
秦墨记录着:“纪要里要埋线索吗?”
“要。但线索要指向一个我们三年前就放弃的技术方向,那个方向看起来合理,但实际有无法逾越的工程障碍。”叶凡说,“让他们去验证那个方向,消耗时间资源。”
这是信息战的经典战术:用真相喂养对手,但选择喂养哪一部分真相。
下午一点,叶凡独自驱车前往城南一处不起眼的建筑。
这里是吴老安排的独立实验室,不在公司名下,也没有任何公开记录。实验室负责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工程师,姓郑,退休前在某大型工业集团负责材料研发。
郑工没寒暄,直接带叶凡进里间。工作台上放着三块“萤石”材料板,每块都连接着复杂的测试设备。
“林薇把数据发给我了。”郑工声音粗哑,“问题很典型:你们用信息系统的思维设计物理系统,但物质世界有自己的逻辑。”
他指着材料板表面的微观结构照片:“看这些纳米级的孔道网络,它们在湿热环境下会自适应开合,这是材料的固有特性,不需要算法驱动。但你们的系统,偏要用传感器检测湿度,再用微型电机去控制开合。”
叶凡看着那些照片。确实,他们设计了一个复杂的控制系统,去实现材料本身就能做到的事。
“那该怎么设计?”
“让算法顺应材料的本性,而不是强迫材料服从算法。”郑工调出模拟程序,“我做了个简单模型,把环境变量输入降低到最低限度,让材料的大部分响应基于自身物性的自然变化。只在极端情况下,才启用主动控制。”
模型运行起来。在模拟的多变量冲击下,材料板的响应不再有瞬间的协同失效,而是像生物组织一样,出现了一种流畅的、波浪般的适应性变化。
“但这种设计需要精确掌握材料的本构关系。”郑工说,“每个批次的材料,微观结构都有微小差异。你们需要为每块材料板建立独立的物性模型,这需要海量的基础数据和高精度检测。”
又是一个新挑战。但至少,方向明确了。
下午四点,叶凡回到公司时,周维已经在等他。
没有预约,直接等在办公室门口。
“有些事,邮件里说不方便。”周维跟着叶凡进办公室,关上门,“听证会的评估标准草案,我看到了最终版。”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纸质文件,只有三页,但每页都盖着“内部讨论稿”的红章。“第三项评估指标:‘技术路线的产业友好度’。具体解释是:新技术不应过度颠覆现有产业链的价值分配格局。”
叶凡快速浏览。“过度颠覆”的定义很模糊,但后面的举例很具体:比如某种新材料如果让传统施工工艺大幅简化,导致大量熟练工人技能过时,就可能被判定为“产业友好度不足”。
“这是谁定的标准?”
“联盟标准委员会,但基金会的研究团队提供了理论基础。”周维说,“他们认为,技术革命应该以渐进方式推进,给产业足够的调整时间。”
“那创新的窗口期呢?”
周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了指标下方的备注:“评估将综合考虑技术性能、经济性、以及社会接受度。社会接受度包括对就业结构、既有投资、行业生态的影响。”
叶凡明白了。这不只是技术评估,更是产业政治。一项技术再优秀,如果动了太多人的蛋糕,也可能被判定为“不成熟”。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认为你有权知道完整的游戏规则。”周维收起文件,“而且,我认为真正的创新者,应该在知道规则的情况下,依然选择创新。”
他起身准备离开,在门口停顿:“对了,陈岩报告说,最近仓库区域的异常信号扫描频率增加了三倍。扫描源的技术特征,与某些专业机构的监测设备吻合。”
“基金会知道吗?”
“知道,也在监控。”周维意味深长地看了叶凡一眼,“但有些扫描,似乎不是冲着技术秘密来的,而是冲着‘谁在访问技术秘密’来的。”
门轻轻关上。叶凡独自站在办公室中央,消化着这句话的意思。
有人在监控的不是技术本身,而是接触技术的人。他们想画出未来城技术网络的人际拓扑图——谁和谁合作,谁向谁汇报,谁掌握了哪些关键节点。
这是一种更深入的渗透。不是偷技术,而是理解技术的组织载体。
晚上八点,“萤火”团队发来初步进展报告。
郑工的思路被证明可行。团队开发了第一版“物性优先”的响应模型,在模拟测试中,协同失效的发生概率降低了70%。虽然还没有完全解决,但方向是对的。
报告末尾,林薇加了一段个人备注:“郑工提醒,这种设计思路可能会降低系统的‘可控精确度’。材料的响应会更像自然现象,有随机性和模糊性,不像传统控制系统那样精准可预测。这在工程验收时可能会成为争议点。”
叶凡回复:“继续推进。有时候,适当的不可预测性,正是生命的特征。”
他放下手机,看向窗外。夜色完全降临,城市的灯火如星海铺展。在这个庞大而复杂的系统里,未来城只是其中一个光点,而“萤石”材料只是光点中的一个更小的微粒。
但有时候,改变整个系统的,正是那些看似微小的、但处于关键位置的节点。
系统界面在此时弹出提示:
【检测到技术范式调整】
【路径偏离度:72%】
【风险评估:与现有产业评估体系兼容性可能下降】
【建议:准备技术路线的多维度表述方案】
叶凡关闭提示。
这一次,他不打算准备多套说辞。
倒计时第二十八天的夜晚深沉如墨,而新的技术路径,正在这片黑暗中悄然成形。它可能不够完美,不够兼容,不够符合所有既定标准。
但它有一个最重要的特质:它是他们自己选择的。
而有时候,选择的权利,比选择的后果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