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青梅酿糖时 · 我们的法则
“蚀骨”基地的规则,是铁砧教官用砂纸般的嗓音和残酷的训练刻在每个学员骨头里的。服从、效率、生存、淘汰。这套规则简单粗暴,却有效,如同打磨利刃的粗糙磨石。大多数人在磨石下选择顺从,或至少学会伪装顺从,以换取立足之地和可能的晋升阶梯。
凌卿不在此列。
十四岁的她,身形已如春日抽条的柳枝,柔韧中蕴藏着惊人的爆发力。站在“尖兵预备组”的队伍里,她并不算最高挑,但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近乎实质的冰冷气场,让她如同鹤立鸡群。她的服从是选择性的——对于能让她变强的训练内容,她可以做到极致,甚至自我加码;但对于某些在她看来冗余、低效,或是纯粹为了彰显教官权威而设置的“规矩”,她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里,会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审视与不耐。
这种审视,在第三次“蚀骨”组织的模拟联合行动中达到了顶点。那是一次多支预备小队协同,清剿盘踞在模拟城市废墟中的“叛军”据点的任务。凌卿和谢凛所在的“尖兵组”被分配了侧翼渗透与关键设施破坏的角色。
任务简报时,负责指挥此次联合行动的另一位资深教官“灰隼”,在地图上划定了严格的推进时间表和汇合节点,指令繁琐,充满了各种“以防万一”的保守限制。凌卿看着那些僵硬的箭头和密密麻麻的时间框,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谢凛站在她侧后方,目光扫过地图,又看向凌卿的侧脸,镜片后的眼神平静无波,但手指在身侧轻轻敲击了一个只有他们明白的节奏——代表“限制过多,效率低下”。
行动开始后,问题很快暴露。主攻小队因为过于遵循时间表,在一条布满陷阱的干道上浪费了大量时间,与侧翼的“尖兵组”脱节。而凌卿和谢凛根据实时侦测到的敌情变化,判断出另一条更隐蔽但风险稍高的路径,可以直插“叛军”指挥中枢,但他们根据规则,必须等待主攻小队到达预定位置才能协同推进。
通讯频道里充斥着主攻小队焦躁的呼叫和灰隼教官刻板的催促。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模拟的“叛军”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开始调动兵力。
凌卿潜伏在一堵断墙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枪身,眼神透过护目镜的夜视模式,冷冷地观察着不远处那个灯火通明的“指挥所”。谢凛在她身后几步,半跪在地,膝上放着加固平板,屏幕上是整个战场的实时动态,以及他根据数据推演的几种可能性。主攻小队至少还需要八分钟才能就位,而最佳的突袭窗口,就在接下来的两分钟内。
“Queen,主队延迟。窗口期,120秒后消失。强攻成功率,当前67%,每延迟30秒下降约8%。”谢凛的声音在加密频道里响起,平稳地报出数据。
凌卿没有回应。她在听公共频道里灰隼教官再次强调“保持阵型,等待命令”的冰冷声音,也在听自己心中某个声音——那个声音在说,这很蠢。
她回头,看了一眼谢凛。谢凛也正看着她,眼神沉静,没有任何催促或建议,只是等待。等待她的决定。
凌卿的目光又扫过身边另外三名“尖兵组”的临时队员。都是熟面孔,在之前的训练和演武中有过接触。一个代号“岩石”的北欧裔壮硕少年,擅长正面突破和火力压制;一个代号“夜莺”的亚裔女孩,身形灵巧,是侦察和陷阱专家;还有一个代号“博士”的瘦高个少年,对爆破和机械装置有近乎痴迷的研究。三人的眼神也透露着焦躁和对当前僵局的不满,他们同样看出了机会在流逝。
“灰隼的指令会让我们错过时机,并增加至少40%的伤亡概率。”凌卿开口,不是在公共频道,而是切入了只有他们五人的独立加密线路——这是谢凛利用任务间隙临时搭建的备用频道,本意是防止主频道被干扰。“目标指挥所,内部守卫目前约六人,外围巡逻间隙90秒。我们有120秒窗口。”
她的声音冷静清晰,没有丝毫煽动,只是在陈述事实。
“岩石”喘了口粗气,低声道:“但命令是等待……”
“命令是完成任务。”“夜莺”轻声接口,眼神锐利,“现在这样子,等下去任务可能失败。”
“博士”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他习惯性动作):“指挥所西南角通风管道,直径足够,直通主控室下层。我可以搞定电子锁,但需要掩护和精准计时。”
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凌卿。在“尖兵组”内部,凌卿和谢凛的实力与默契早已是公认的顶峰,尽管凌卿年龄并非最大,但那种天生的领导力和关键时刻的决断力,无形中已经赢得了这些心高气傲的少年的认可。
凌卿的目光再次与谢凛交汇。谢凛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手指在平板上快速划动,一个新的、简化的突袭路线图和计时方案被共享到每个人的微型显示屏上。
“改变计划。”凌卿的声音在独立频道里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K,接管区域监控,屏蔽敌通讯30秒,制造东南方向假交火信号吸引注意。‘岩石’,随我从正门佯攻,制造混乱,吸引火力。‘夜莺’,清除外围暗哨,确保退路。‘博士’,准备管道渗透,进入后破坏主控系统,瘫痪指挥。行动时间,60秒后开始,全程静默,独立频道联络。”
她的指令简洁、清晰,分工明确,直指核心,完全摒弃了灰隼教官那套繁琐保守的方案。
短暂的沉默。
“收到。”“岩石”率先回应,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
“明白。”“夜莺”已经开始检查自己的装备。
“管道就绪。”“博士”舔了舔嘴唇,眼中闪着狂热的光。
“K就位。倒计时开始。”谢凛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但指尖敲击键盘的速度更快了。
六十秒后,模拟城市废墟的东南角突然响起一阵激烈的、模拟交火的枪声和爆炸声(谢凛操控几个废弃的自动炮台和音响设备制造的假象)。几乎同时,“指挥所”外围几个隐蔽的监控探头画面出现了半秒的雪花(谢凛的电子干扰)。
“指挥所”内的守卫果然被东南方的“交火”吸引了一部分注意力。
就在这一刹那,凌卿和“岩石”如同鬼魅般从正门侧翼的阴影中扑出!“岩石”端着模拟机枪,对着大门方向进行压制性扫射,制造出大军压境的假象。凌卿则利用“岩石”制造的火力掩护和对方短暂的混乱,以惊人的速度贴近墙体,手中特制的抓钩枪“嗖”地射出,钩住了二楼一处破损的窗沿。她借力腾身,轻盈地翻入二楼走廊。
“夜莺”早已悄无声息地解决了外围两个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暗哨,像一只真正的夜莺般滑入建筑阴影,清理着退路上的障碍。
“博士”已经消失在西南角的通风口处,里面传来极其细微的、工具作业的声响。
凌卿在二楼走廊快速移动,脚步声轻如猫鼬。一个听到楼下动静上来查看的“叛军”守卫刚拐过转角,脖颈侧面就遭到一记精准的手刀,哼都没哼一声便软倒在地。凌卿甚至没有停下查看,继续向主控室方向推进。
楼下,“岩石”的压制射击恰到好处地停顿、转移,将剩余守卫的注意力牢牢钉在正门方向。
“主控室电子锁解除,进入。”“博士”压抑着兴奋的声音传来。
“外围清空,退路安全。”“夜莺”报告。
“干扰持续,敌方通讯混乱,尚未识别我真实意图。”谢凛同步着信息。
“Queen抵达主控室外廊。”凌卿低语,背靠墙壁,听着门内的动静。
主控室内还有两名守卫,背对着门口,正有些紧张地看着屏幕上东南方向“激烈交火”的画面(谢凛伪造的)。
凌卿对“博士”做了个手势。“博士”在主控室内,悄悄将一个微型震撼弹滚到了两名守卫脚边。
“轰!”一声闷响,伴随着强烈的闪光。两名守卫瞬间丧失视听和行动能力。
凌卿闪身而入,与“博士”汇合。“博士”已经将数据破坏病毒植入了主控系统,屏幕上的地图和通讯网络开始大片大片地变成代表瘫痪的红色。
“任务完成,目标瘫痪。”“博士”咧开嘴笑道。
“全员,按计划B路线撤离。”凌卿下令,没有丝毫停留。
五人如同训练了千百遍般,按照谢凛规划好的、避开敌方主要兵力和监控的路线,迅速而有序地撤出了“指挥所”区域,与正在东南方向“激战”位置假意周旋的主攻小队和灰隼教官彻底脱离了接触。
当他们悄无声息地回到预设的次级集结点时,公共频道里才传来灰隼教官惊怒交加的声音:“尖兵组!你们在哪里?!为什么脱离预定路线?!目标指挥所为什么显示被破坏?回答!”
凌卿关闭了公共频道接收器。其他几人对视一眼,也纷纷效仿。
独立加密频道里一片安静,只有轻微的喘息声。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紧张和巨大成就感的奇异光彩。他们成功了,以远超预期的速度和几乎零“伤亡”(模拟)的代价,完成了核心任务,而这一切,是违背了现场指挥官命令的结果。
“汇报战果。”凌卿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依旧冷静。
谢凛开始简洁地汇报数据:目标指挥所彻底瘫痪,模拟“叛军”指挥链中断,预估为后续主攻减少阻力超过60%……各项数据都表明,他们的擅自行动,不仅没有破坏整体任务,反而成为了决定性的关键一击。
“干得漂亮,‘岩石’喘着粗气,拍了拍凌卿的肩膀(在意识到可能过于随意后又赶紧收回手),“以后有这种‘计划外’的活动,算我一个。”
“信息屏蔽和假信号太关键了。”“夜莺”看向谢凛的方向,眼中带着钦佩。
“博士”则还在回味着破解电子锁和植入病毒的过程,喃喃自语:“那条通风管道的设计其实有缺陷,下次可以改进工具……”
凌卿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有一簇微小的火焰被点燃了。那不是对违反规则的得意,也不是对同伴赞许的欣喜,而是一种更深层的东西——一种验证。验证了她对效率的判断,验证了她临机决断的能力,更验证了……将志同道合、能力互补的人聚集在一起,按照更优的规则行动,所能爆发出的力量。
她看向谢凛。谢凛也正看着她,隔着几步的距离,他的目光沉静,但其中清晰地映出了她眼中那簇火焰,并且,似乎有同样的光芒在他眼底回应。
这次“私自行动”的后果,是回到基地后,五人小组被灰隼教官当着所有预备队员的面,严厉训斥了整整半小时,并罚加了双倍的夜间巡逻和物资搬运任务。铁砧教官得知后,并未多言,只是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在凌卿身上多停留了几秒,然后对所有受罚者冷冷丢下一句:“胜者为王,败者受罚。但记住,不是每次运气都站在违规者这边。”
惩罚是实质的,疲惫且枯燥。但凌卿甘之如饴。夜里,她和谢凛被分配搬运一批沉重的训练器械到仓库。月光清冷,仓库里弥漫着机油和灰尘的味道。
将最后一件器械归位,凌卿靠在冰冷的金属架上,微微喘息。谢凛走过来,递给她一瓶水。
凌卿接过,喝了几口,忽然低声说:“灰隼的方法,太慢了。”
“嗯。”谢凛应道,自己也喝了口水。
“基地的规则,有时候是为了筛选服从者,而不是培养最强者。”凌卿继续说,目光看着仓库高处小小的透气窗,窗外是稀疏的星光。
“规则是框架。在框架内最优,或必要时,打破框架。”谢凛说道,语气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定理。
凌卿转过头看他,月光从透气窗斜斜照入,在他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如果我们有自己的‘框架’呢?”她问,声音很轻,但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按照我们认同的方式,做我们需要做的事。像今天这样,但……不只是为了某一次任务。”
谢凛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点头:“需要人。可靠,有能力,认同‘框架’的人。”
“今天那几个,”凌卿说,“‘岩石’、‘夜莺’、‘博士’……你觉得怎么样?”
“可用。需观察,需测试。”谢凛回答得很谨慎,但显然也考虑过这个问题。
凌卿没有再说话,她仰头,将瓶中剩余的水喝完。清水入喉,带着夜间的凉意,却浇不灭心头那簇名为“自主”的火焰,反而像是添了一把柴。
也许,现在还只是一点微弱的火星,散落在几个尚且青涩的少年心中。但火星可以燎原。关键在于,是否有足够干燥的草原,和持续吹送的、渴求变革的风。
今夜之后,凌卿知道,她找到了最初的那几颗火星。而她和谢凛,将成为那阵风。
惩罚结束的哨声在远处响起。两人并肩走出仓库,踏入基地清冷的夜色中。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紧紧依偎。前方的路依旧在“蚀骨”的规则之下,但某些种子已经播下,只待合适的土壤与时机,便会破土而出,燃成照亮属于他们自己道路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