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桂源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的温度,从冰冷沉炽,迅速凝结成某种更具实质的东西,像烧红的铁水,又像万载不化的寒冰,刺穿他的风衣,灼烧着他的皮肤,要将他里里外外都看透、钉死。
他怀里的小家伙似乎完全没感受到两个大人之间一触即发的可怕张力,反而因为那句“爸爸”的广播,小脸兴奋得泛红,还在他颈窝蹭了蹭,奶声奶气地确认:“爹地,是爸爸!我们去找爸爸!”
我们去找爸爸。
张桂源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麻,几乎无法跳动。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齿轮。
杨博文就站在他面前。距离很近,近到张桂源能看清他眼底翻涌的墨色,那里面不再是单纯的怒火,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了震惊、暴怒、被愚弄的冰冷,以及一丝连他自己恐怕都未曾察觉的……动摇。他的脸色在候机室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下颌线绷得死紧,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西装外套的扣子不知何时解开了,露出里面微皱的衬衫,领口的那点随意荡然无存,只剩下紧绷。
他没看张桂源怀里的孩子,只是死死盯着张桂源的眼睛,像是要从那里面挖出所有被掩埋的真相。
“张、桂、源。”杨博文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磨出来的,带着血气和砂砾,“你抱着的——是谁?”
他没有问“这孩子是谁的”,也没有再质问“这是谁儿子”,而是直接问“你抱着的是谁”。这个问题本身,就蕴含了某种几乎要破土而出的可怕猜测。
张桂源的喉咙发干。怀里孩子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熨帖着他的皮肤,那声“爸爸”还在他耳边回荡。他张了张嘴,想说“不关你事”,想说“你没资格问”,想说“杨总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但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他想起五年前,自己发现身体异常时最初那点可笑的侥幸,想起偷偷去做检查时冰凉的器械和医生公式化的声音,想起决定离开时,杨博文那不耐烦的、斩钉截铁的“拖油瓶论”。那时他心灰意冷,只觉齿冷,更添一层决绝。后来……后来就有了这个小东西。粉嫩的一团,在他最艰难的时候,成了他咬牙撑下去的唯一光亮。
他从来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在这样的场景下,让杨博文见到这个孩子。更没想过,孩子会对着广播,那么自然而然地喊出“爸爸”。
这是他的孩子。只是他的。
这个念头像是一针强心剂,瞬间刺穿了短暂的慌乱和无措。张桂源的眼神重新冷硬下来,下颌微抬,迎上杨博文几乎要噬人的目光。
“杨总听不懂人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惯常的、面对难缠对手时的讥诮,“我的事,轮不到你过问。”
他说着,手臂更紧地搂了搂怀里的孩子,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和护卫。小家伙似乎感觉到了爹地身体的紧绷,小手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杨博文的目光终于从张桂源脸上移开,落在了那个紧紧搂着张桂源脖子的小男孩身上。孩子的脸大半埋在张桂源颈窝,只露出小半张侧脸,但那精致的眉眼轮廓,那抿着的小嘴巴的弧度……
像。太像了。
像张桂源,也像……他记忆深处某些模糊的、属于幼年自己的影子。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杨博文的心脏,瞬间燎起一片焦灼的、带着血腥味的痛楚和狂怒。他手指的骨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
“你的?”杨博文的声音低得可怕,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颤音,“你一个人生的?”
“不然呢?”张桂源冷笑,“难不成杨总觉得,我张桂源离了你,就活不下去,还得找个跟你像的替身生孩子?”
这句话像是一记耳光,狠狠抽在杨博文脸上。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猛地粗重起来。替身?像他?
“几岁。”杨博文没有理会那句挑衅,他像是突然抓住了某个关键点,死死咬住,步步紧逼,“这孩子,几岁。”
张桂源心头一跳。他当然知道孩子的年龄意味着什么。四岁半。时间线往回推……正好是他们分开后不久。
他没有立刻回答。这个短暂的沉默,在杨博文眼里,无异于默认。
杨博文眼底最后一丝微弱的动摇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沉渊般的黑暗和骇人的风暴。他猛地向前一步,几乎要贴上张桂源,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张桂源,”他每个字都淬着冰,“你最好现在、立刻、给我一个解释。否则——”
“否则怎样?”张桂源毫不退让地顶回去,甚至故意把怀里的孩子往上颠了颠,让孩子的小脸更清楚地暴露在杨博文的视线里,“杨总还想在机场,跟我抢孩子不成?”
“抢?”杨博文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冷酷的弧度,眼神却锋利如刀,“需要抢吗?如果我没猜错,这孩子身上流着谁的血,你我心知肚明。”
“DNA报告呢?杨总断案全靠猜?”张桂源反唇相讥,但心跳却擂鼓般响彻耳膜。他不能露怯,绝对不能。
怀里的孩子似乎被两个大人之间越来越激烈的低气压吓到了,不安地动了动,把小脸完全埋进张桂源的颈窝,闷闷地小声说:“爹地……怕……”
这一声“怕”,像一根细针,瞬间刺破了张桂源强装的强硬。他心疼地拍了拍孩子的背,柔声安抚:“乖,不怕,爹地在。”
这截然不同的温柔语气,与方才面对杨博文时的冰冷讥诮判若两人。杨博文看着这一幕,胸口那股无名火夹杂着某种尖锐的刺痛,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发疼。这孩子……这孩子依赖张桂源的样子,张桂源护着这孩子的姿态……
广播再次响起,依旧是催促杨博文登机的广播,只是语气更急迫了些。
杨博文像是没听见。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这对“父子”身上。
“张桂源,”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那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暴戾,但声音依旧紧绷得吓人,“我们换个地方谈。”
“没空。”张桂源断然拒绝,看了一眼不远处自己的登机口,那里已经在排队了,“我要登机了。”
“那就改签。”杨博文说得不容置疑,“或者,我让这架飞机等。”
“杨博文!”张桂源终于动了真怒,“你以为你是谁?航空公司是你家开的?”
“巧了,”杨博文盯着他,眼底没有丝毫温度,“这趟航线的最大股东,正好是我。让一架飞机推迟半小时起飞,不算什么大事。但我想,你大概不希望事情闹到那个地步,让孩子看笑话。”
他最后一句话,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张桂源的脸色变了变。他毫不怀疑杨博文能做得出这种事。这个疯子。
怀里的小家伙又动了动,似乎对“爸爸”迟迟不过来感到困惑,悄悄从张桂源肩头抬起一点眼睛,飞快地瞥了杨博文一眼,又缩回去,小声嘟囔:“爸爸凶……”
杨博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那声细细的“爸爸凶”,像把小锤子,不轻不重地敲在他心口最酸软的地方,带来一阵陌生的悸动和……更多无法控制的怒意。张桂源到底是怎么教孩子的?凭什么让孩子觉得他凶?
他看着张桂源明显在权衡利弊的侧脸,看着孩子依赖地蜷在张桂源怀里的模样,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占有欲、被背叛的怒火和某种更隐秘的恐慌的情绪,如同藤蔓般死死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绝不允许张桂源就这样带着孩子走掉。
绝不允许。
“68号登机口旁边的贵宾休息室,”杨博文的声音恢复了某种冰冷的平静,但那种平静之下,是更深沉的暗流,“我给你十分钟。把孩子带来。我们‘好好’谈。”
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张桂源紧抱着孩子的手臂上,补充道,声音更低,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
“关于这孩子的一切。包括,他为什么会对着广播,叫我‘爸爸’。”
说完,他最后深深地看了那孩子毛茸茸的发顶一眼,转身,迈开长腿,朝着与张桂源登机口相反的、68号登机口旁边的贵宾休息室方向走去。背影挺直,步伐沉稳,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不容抗拒的绝对强势。
他料定了张桂源会来。
张桂源站在原地,看着杨博文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感觉怀里的孩子又轻轻蹭了蹭他。
“爹地,”孩子小声问,“我们不去找爸爸吗?”
张桂源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十分钟。
他睁开眼,看了一眼自己原本要登机的闸口,又看了一眼杨博文消失的方向。
然后,他抱着孩子,脚步沉重,却又无比清晰地,转向了贵宾休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