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里的沉默

九月的风裹着清冽的桂花香，漫过青灰色的校门。林星梧背着洗得发白的书包，校服领口扣得严严实实，遮住了半截脖颈。那书包是小学时妈妈给买的，边角已经磨得有些起毛，背带也被缝补过两次，和周围新生们崭新的背包格格不入。他微微垂着眼，长睫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浓密得像初春刚抽芽的柳枝，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踏入喧闹的初中校园。

秋日的阳光透过桂花树的枝叶，筛下细碎的光斑，落在他干净却略显单薄的身影上。他的校服穿在身上有些宽大，显然是去年的旧款，裤脚卷了两圈才勉强露出脚踝。周围是叽叽喳喳的新生，三五成群地讨论着小学趣事、对初中的期待，有人举着刚买的卡通笔记本互相炫耀，有人凑在一起分享假期里看的动画片，唯独林星梧像一座孤岛，周身萦绕着生人勿近的清冷气场。他不看周围的热闹，也不回应擦肩而过的好奇目光，只是循着指示牌往教学楼走去——今天是分班考试的日子，于他而言，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做题，无关其他。

教学楼前的空地上种满了桂花树，金黄的小花簇簇相拥，缀满了枝头，风一吹，细碎的花瓣便簌簌落下，铺在青石板路上，像一层薄薄的金毯。空气里满是桂花清甜的香气，浓郁却不腻人，沁人心脾。林星梧的脚步微微顿了顿，鼻尖下意识地动了动。他其实很喜欢桂花的味道，小时候奶奶家的院子里也有一棵老桂树，每到秋天，奶奶就会摘下桂花，晒干了给他做桂花糕、泡桂花茶。只是后来，父母离婚，他再也没去过奶奶家，那股清甜的香气，也成了遥远的回忆。

他很快收回思绪，继续往前走。教学楼的走廊里已经挤满了人，墙上贴着分班考试的考场分布图，不少学生正围着看，互相打听着彼此的考场号。林星梧没有凑过去，只是从口袋里掏出提前记好考场号的纸条，确认了自己在三楼的302教室，便顺着楼梯往上走。楼梯间里回荡着脚步声和说话声，他尽量贴着墙壁走，避开拥挤的人群，指尖紧紧抓着书包带，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考场教室门口排起了短队，林星梧站在队伍中间，不前不后，刚好能避开大多数人的目光。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包带，那里有一道浅浅的划痕，是小学时被同学推倒在地时蹭到的。那时候，也是这样一群人围着他，有人嘲笑他是“没人要的孩子”，有人往他身上扔小石子，而他只是蜷缩在地上，一言不发，直到老师过来驱散了人群。从那以后，他就学会了用沉默伪装自己，像一只受惊的小兽，把自己藏在坚硬的壳里。

前面的男生突然回过头，脸上带着几分自来熟的笑意，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眉毛。他穿着一件限量版的运动T恤，脚上是最新款的篮球鞋，一看就家境不错。“喂，你是哪个小学的啊？”男生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爽朗，不算小，“我是城南小学的，我们小学这次来了好多人呢！听说这次分班是按成绩分重点班，你觉得自己能进重点班吗？”

男生的声音吸引了旁边几个同学的注意，他们也下意识地看了过来，目光落在林星梧身上，带着几分好奇。林星梧抬眼扫了他一下，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像浸在冷水里的黑曜石，却没什么温度，像是平静的湖面没有泛起一丝涟漪。他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从小到大，面对不熟悉的人，他总是这样，越是想说话，就越说不出来。最终，他只是重新垂下眼，目光落在地面的瓷砖缝上，那里有一小片被踩扁的桂花花瓣。

男生愣了一下，以为他没听见，又凑近了些，音量压低了些，拍了拍他的胳膊：“问你呢，没听见吗？还是说你太紧张了？”

男生的指尖触碰到他胳膊的瞬间，林星梧像被烫到一样，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他的动作很轻微，却还是被男生察觉到了。男生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不耐和鄙夷。他撇了撇嘴，转过身去，对着身边的同伴小声嘀咕：“什么人啊，问句话都不搭理，架子还挺大。该不会是哑巴吧？或者是成绩太差，不好意思说？”

声音不大，却恰好飘进林星梧的耳朵里，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他一下。他的指尖顿了顿，随即恢复了原样，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那句话根本没触动他。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了衣角，指甲深深嵌进布料里，留下几道浅浅的印痕。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议论，“哑巴”“怪胎”“没人要的孩子”，这些标签像膏药一样贴在他身上，撕不掉，也甩不开。

同伴附和着笑了两声，其中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说道：“可能是性格太内向了吧，不过也太内向了点，问句话都不回应。”

“我看就是装的，想显得自己与众不同呗。”另一个男生撇了撇嘴，语气里满是不屑。

他们的话语像细密的雨丝，落在林星梧的心上，带来一阵阵微弱的刺痛。他微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没人知道，他此刻心里有多难受。他不是不想回应，只是真的做不到。语言障碍像一道无形的墙，把他和这个世界隔离开来，让他只能站在墙的这边，看着别人欢声笑语，自己却连一句简单的回应都说不出来。

队伍缓缓前移，林星梧跟着往前走，桂花的香气似乎更浓了些，钻进鼻腔里，带着一丝甜意，却驱散不了他心头那片早已习惯的沉寂。他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异样目光，有好奇，有疑惑，也有鄙夷，那些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他身上扫来扫去，让他浑身不自在。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把自己藏得更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避开所有的关注。

终于轮到他进入考场。监考老师核对了他的准考证，示意他进去找自己的座位。林星梧走进教室，教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嗡嗡的说话声充斥着整个空间。他快速扫视了一眼教室，找到了自己的座位——第三排靠窗的位置。他快步走过去，放下书包，拉开椅子坐下，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拖沓。

他从书包里拿出文具盒，里面装着几支铅笔、一块橡皮和一把尺子，都是最普通的款式。他把文具盒放在桌子左上角，然后从书包里掏出准考证，平铺在桌子上，目光落在准考证上自己的照片上。照片上的他，也是这样微微垂着眼，嘴角没有一丝笑意，看起来有些木讷。他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拂过照片的边缘，心里有些茫然。

窗外的桂花还在飘香，风一吹，花瓣便随风飘落，落在窗台上，像一层薄薄的金粉。考场里渐渐坐满了人，喧闹声渐渐平息，监考老师站在讲台上，开始宣读考试规则。林星梧的目光投向窗外，那棵枝繁叶茂的桂花树在秋风中轻轻摇曳，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而他的沉默，依旧像一道无形的墙，将自己与这个崭新的校园，隔在了两端。

他知道，初中生活和小学不会有什么不同，他依然会是那个沉默寡言的“怪胎”，依然会被孤立，被欺负。但他已经习惯了，习惯了用沉默应对一切，习惯了独自承受所有的委屈和孤独。他只希望这次分班考试能考得中等偏上，既能进入一个不算太差的班级，又不会因为成绩太突出而引起太多关注。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度过这三年，然后考上一所离这里很远的高中，开始新的生活。

监考老师开始分发试卷，纸张的哗哗声打破了考场的宁静。林星梧接过试卷，指尖触到冰凉的纸张，心里渐渐平静下来。他快速浏览了一遍试卷，题目不算太难，大部分都是他之前学过的内容。他拿起笔，开始答题，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他内心的沉寂。

窗外的桂花依旧在飘香，阳光依旧温暖，而教室里的林星梧，依旧是那个沉默的少年。他不知道，这场分班考试，将会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他更不知道，一个叫沈屿的少年，将会像一束暖阳，闯进他灰暗的世界，打破他多年的沉默，为他带来从未有过的温暖和光亮。

考试进行到一半，林星梧已经做完了大部分题目。他抬起头，活动了一下手腕，目光无意间扫过前排的座位。那个刚才在门口嘲笑他的男生，正皱着眉头，对着一道数学题苦思冥想，时不时地抓抓头发，看起来很是烦躁。林星梧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秒，便快速移开，重新落在自己的试卷上。他不想和任何人产生交集，只想安安静静地考完试，然后离开这里。

突然，一张揉皱的纸条从前面扔了过来，落在他的试卷旁边。林星梧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纸条，又抬头看了看前排的男生。男生正好回过头，对着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把纸条打开。林星梧的眉头微微蹙起，没有去碰那张纸条。他知道，纸条上肯定是让他把答案写上去。从小到大，他最讨厌的就是作弊，更何况，对方还是刚才嘲笑他的人。

男生见他没有反应，又对着他做了个口型，无声地说：“快看看！”

林星梧依旧没有动，只是把目光重新投向自己的试卷，假装没有看到。他的指尖紧紧握着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能感觉到前排男生投来的不满目光，心里有些不安，但他还是坚持着自己的原则。

过了一会儿，男生见他始终没有反应，似乎有些气急败坏。他开始焦躁地晃凳子，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影响到了周围的同学。林星梧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心里的烦躁也越来越强烈。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完成考试，为什么总是有人来打扰他？

终于，在考试时间还剩十分钟的时候，男生忍不住了。他用脚后跟踹了踹林星梧的桌子，压低声音低吼道：“喂！你聋了吗？赶紧把答案给我！”

林星梧的身体微微一震，心里的怒火瞬间涌了上来。他忍了又忍，才没有发作。他转过头，冷冷地看了男生一眼，眼神里满是厌恶和警告。男生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愣了一下，随即更加愤怒：“你看什么看？赶紧把答案给我，不然我对你不客气！”

林星梧没有说话，只是重新转回头，拿起笔，开始检查自己的试卷。他不想和这种人纠缠，只想快点结束这场考试。

男生见他依旧无动于衷，气得脸色通红。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监考老师瞪了一眼，只好悻悻地闭上嘴。但他并没有放弃，而是继续用脚后跟踹林星梧的桌子，试图干扰他答题。

林星梧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他猛地举手，声音清冷却清晰：“老师，他想抄我的答案，还干扰我考试。”

监考老师本来就注意到了男生的异动，闻言立刻走了过来，没给男生辩解的机会，直接拿起他的试卷：“出去！”

男生又惊又怒，狠狠瞪了林星梧一眼，眼神里满是怨毒：“你给我等着！”说完，不甘心地被赶出了考场。

林星梧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没有丝毫快意，只有一丝疲惫。他知道，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结束，男生肯定会报复他。但他并不后悔，他不想再像小学时那样隐忍，不想再任由别人欺负。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林星梧放下笔，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快步走出了教室。他不想再遇到那个男生，只想尽快回家。

走出教学楼，桂花的香气依旧浓郁。林星梧背着书包，沿着青石板路往校门口走去。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幅破碎的画。他微微垂着眼，脚步匆匆，心里有些沉重。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但他知道，他必须坚强起来，独自面对所有的风雨。

就在他快要走出校门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挡在了他的面前。是那个男生，他身边还跟着两个看起来很凶的男生，显然是来报复他的。

林星梧的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往后退了一步。

“想跑？”男生冷笑一声，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刚才不是很厉害吗？敢告老师？你知道我是谁吗？”林星梧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攥着书包带，指节泛白，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周围，校门口人来人往，却没人注意到这个角落的暗流涌动。

“问你话呢！哑巴了？”旁边一个矮胖的男生上前一步，抬手就推了林星梧的肩膀。林星梧身形单薄，被推得一个踉跄，重重撞在身后的桂花树上。树枝摇晃，细碎的桂花簌簌落下，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带着冰冷的触感。

后背传来一阵钝痛，林星梧咬着下唇，没让自己发出声音。他知道，求饶只会换来更过分的欺凌。

“我爸是教育局的，校长都得给我爸面子！”为首的男生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语气里满是嚣张，“你敢惹我，我让你在这个学校待不下去！”

话音刚落，另一个瘦高个男生就抓住了林星梧的书包带，猛地往后一扯。林星梧重心不稳，摔倒在地，书包里的文具散落出来，铅笔滚了一地，橡皮摔成了两半。

“还敢瞪我？”为首的男生蹲下身，一把揪住林星梧的衣领，抬手就扇了他一个耳光。“啪”的一声脆响，在喧闹的校门口显得格外刺耳。

林星梧的脸颊瞬间火辣辣地疼，嘴角甚至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他死死咬着牙，眼眶泛红，却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

“打他！让他知道得罪我们的下场！”矮胖的男生喊道，三人对着地上的林星梧拳打脚踢起来。

拳头和脚落在背上、胳膊上、腿上，每一下都带着钻心的疼痛。林星梧蜷缩在地上，双手抱头，尽量护住要害。书包被他们踢到一边，洗得发白的布料上沾了泥土和草屑。桂花落在他的脸上，混着汗水和细微的伤口，带来一阵又痒又疼的感觉。

“叫你告老师！叫你装哑巴！”为首的男生一边踢他，一边恶狠狠地骂着，“下次再敢多管闲事，打断你的腿！”

周围偶尔有人投来目光，却只是匆匆一瞥，便加快脚步离开，没人愿意惹麻烦。林星梧能听到远处的欢声笑语，能闻到桂花的甜香，可这些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与他无关。他的世界里，只有密密麻麻的疼痛和深入骨髓的寒冷。

不知过了多久，那三个男生打累了，才停下手。为首的男生踹了踹他的胳膊，见他没什么反应，才啐了一口：“废物，以后给我老实点。”

三人扬长而去，留下林星梧躺在地上，浑身酸痛。他慢慢抬起头，脸颊红肿，嘴角破了皮，校服上沾满了尘土和脚印。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腿软得厉害，稍微一动，浑身就像散了架一样疼。

他撑着地面，一点点爬起来，捡起散落的文具，塞进书包里。桂花还在飘落，落在他沾满泥土的手上，像是在无声地安慰。林星梧微微垂着眼，看着地上被踩扁的桂花花瓣，心里一片荒芜。

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拍了拍校服上的尘土，背起那个更显破旧的书包，一瘸一拐地朝着校门口走去。阳光依旧明媚，桂香依旧浓郁，可他的世界，却比之前更加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