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冷清秋莲步轻移,来至陆程文跟前,一双秋水眸子定定瞧着他,面上波澜不惊,口中却道:
“程文哥,清秋细想了,你说的话在理。旁人我皆不信,独独信你。今夜我便急召众高管议事,将那棚户区改造投钱的事儿,一条条敲定下来。”
陆程文是何等伶俐人?见她神色冷淡,眸光如冰,岂不知这是赌着一口气?
你既哄我投那棚户区,我便真个去投。你是要存心坑我,还是立时服软改口?自个儿拣一样罢。
那冷天豪立在后方,虽不知女儿心中千回百转,脸色早已沉如黑铁。
龙傲天亦是一头雾水,满心愕然。
棚户区改造?那是寻常人敢沾手的么?
官府中人四处游说,雪城四大豪门无一肯点头。这工程耗时久、银钱如流水、牵扯的各方鬼神多得数不清,内里情状盘根错节,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任哪一条单拎出来,都是以要人性命的勾当。任他何等豪富巨贾,欲吞下这桩买卖,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家有无那般铁齿铜胃。
先前经手此事的第一个官儿,便是个南边来的,搞到半途便受不住,卷铺盖跑了路。
单为这项目,前前后后跳楼寻短的,已有三人之多。
这棚户区改造早已非烫手山芋,乃是烧得通红的烙铁!莫说握在手里,便是沾上一沾,也要痛彻骨髓!
龙傲天急道:“清秋,那棚户区的事,听我一句劝,万勿卷入。其中情由太过复杂,你对这土木行当知晓又浅……”
冷清秋转眸看他,冷然道:“我需知晓那般多作甚?我只需程文哥肯支撑我便够了,是也不是,程文哥?”
陆程文喉头一哽:“这……”
龙傲天又道:“那游乐城的营生,周期短,好坏易断,只要速速将那块地拿下,我们便已立于不败之地,后头大有文章可做。那棚户区实在是前途渺茫,且劳心劳力,徒耗精神。”
“那又何惧?有程文哥替我撑腰,再苦再累我也不怕。是也不是,程文哥?”
陆程文额角见汗:“这……”
龙傲天是真个急了:“清秋!你怎地还不明白?我做的这一切,俱是为了你!我不愿你跳入火坑,我不愿见千峰集团就此一蹶不振。我知重振千峰是你心头夙愿,我正是为着你这份心愿,才来到此处!”
冷清秋却道:“什么重振千峰?我终究是个女子。女子此生最大的想头,不过是嫁个妥当人家。我与程文哥已定下,下月便订婚,年底便成亲,明年便生养孩儿……是也不是,程文哥?”
陆程文倒吸一口凉气:“呃……嘶……”
龙傲天心中暗恼:这陆程文是甚么糊涂东西?如此明白的财路你看不见?偏要拽着冷清秋去搞那要人命的棚户区?这冷清秋又是中了什么邪?忽然间灵窍全塞了不成?!
冷清秋只盯着陆程文,目光灼灼,似要在他脸上烧出两个洞来:“程文哥,我只信你。你看着我,亲口告诉我,你要我选哪条路?”
陆程文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
【这傻姑娘,莫非真信了我的鬼话,要去搞那棚户区?哎呦,她这分明是瞧出我在胡诌,赌气跟我杠上了!】
【他娘的,老子就不信了,还治不住你个小丫头片子!】
心一横,陆程文开口道:“哦,那是自然。我确是看好这项目。不过,千峰集团如何决断,终是你拿主意,我不过白给个建议罢了。”
“好!”冷清秋斩钉截铁:“既然你这般说,我便听你的。”
冷天豪再坐不住,霍然起身:“清秋!此事不急,容我们细细商议……”
“不必商议了。”冷清秋心火已炽,一把推开房门,便要离去:“我此刻便召集团队,连夜议事,商讨投资棚户区改造的章程。明日便去与那相关的官爷谈判。”
“你胡闹!”冷天豪勃然怒喝:“天大的事,岂容你如此儿戏!我才是千峰集团的董事长!此事,我决不答应!”
冷清秋蓦然回首,望着父亲,嘴角竟扯出一丝极淡的笑:
“父亲,是您要我同陆家联姻的;是您将统管千峰集团的权柄与职责尽付于我的;也是您亲口对我说——我个人的喜乐、得失皆不重要,千峰的长远利益,高于一切!”
“我冷清秋,既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已同程文哥订婚,来日他便是我的夫君。夫君的话便是天,夫君的话便是圣旨,夫君之命,我自当遵从!程文哥既让我投那棚户区,我便信他。”
龙傲天忙道:“清秋,你想清楚,陆程文……不值得你如此托付!”
冷清秋望向龙傲天,忽地一笑,那笑意却比哭还凄凉:“是么?那你告诉我,我该信谁?”
她双眸已然通红,泪光在眼眶中打着转儿:
“我这一生,从未寻着一个可全心信赖之人。”
“幼时,我以父亲为楷模,处处学他。学他的雷霆手段、学他的杀伐果决,学他知人善任,学他冷静多谋……可后来我发觉,父亲的强大与冷酷,远超出我的料想。”
“每回我遭逢坎坷,伤心难过时,他从未如别家父亲那般,抱抱我,宽慰我。他只会斥骂我、羞辱我,用那种冰冷失望的眼神看着我,告诉我——我是个废物!”
“长大了,为着集团利益,亲生女儿也须拿去联姻。在他眼中,千峰才是他的骨血,我不过是个不甚有用的女儿罢了。”
“我曾有一个……算是朋友的人罢。后来被我察觉,她偷偷在我饮子里下药。我质问她为何,她哭着说,她恨我。恨我比她聪慧,恨我生在豪门,恨我容貌身段胜过她,恨我天生学甚么都快!她憎恶我,憎恶我生来便有的一切,那是她穷尽一生也攀不到的高度。所以,她要毁了我!”
“大学时,我曾有过……唯一的一次心动。我倾尽所有真心!他明朗、昂扬,是个运动健儿。虽非富家子弟,却像照进我生命里的一束光。我以为,我终于寻着一个可以相信的人了!”(看官须知:此段有惊无险,清秋姑娘玉洁冰清,仍是完璧。特此言明,以解诸位挂怀。)
“可我生辰那日,竟发现他在订好的客店房中,偷偷安了三部摄像机。”
冷清秋笑了,泪水却潸然而下,笑得凄楚无比。
“三部啊!”
她声音发颤:“在我下定决心,将身心全然交付于他之时,他满心盘算的,却是要如何多角度、无遗漏地记下一切,日后好拿来拿捏我,谋夺我冷家的万贯家财!”
冷清秋抬手抹去脸上泪痕,目光缓缓扫过眼前三人:“亲人、友人、心上人,皆如此薄情寡义。你们告诉我,我还能信谁?!”
她忽然嘶声喊道:“说话呀!这天下我还能信谁!?这世上究竟还有没有那样一个人——不贪容貌、不图钱财、不问出身,只是发自肺腑地喜欢我、珍视我、护着我?有没有?是不是我冷清秋此生注定孤苦伶仃?是不是这人间本就是这般冰冷无情,我所渴求的那点真心信赖,从来便不曾存在过!?是不是!?”
陆程文听得心中大恸,满是愧疚。
【对不住……我实不知,你竟过得这般苦。】
【唉,看来纵有金山银山,人最终求的,不过是个心安罢了。这话许多人听着像屁话,可钱财啊,真非万能。】
【糟了,我竟心疼起她来!妈的,老子若非身负那劳什子使命,此刻定要冲过去紧紧抱住她。】
【不成!得忍住,不能教她知晓。总之,往后待她好些罢,无论是生意还是平日,她若有难处,我暗中帮扶一把。这丫头太惨了,听得我心里揪得慌。】
冷清秋泪眼模糊,却猛地转头,死死盯住陆程文。
陆程文心头一虚,慌忙垂下眼帘,不敢作声。
龙傲天暗忖,此刻正是他挺身而出的良机。
“清秋!我便是那人!不错,我龙傲天来此,正是为喜欢你、珍视你、陪伴你、护你周全!自今而后,你尽可信我,万事皆可托付!我愿做那一道,独独照进你生命里的光!往后余生,我的光芒,只为你一人绽放!”
陆程文听得心里直犯恶心,暗啐一口。
【呸!真真肉麻得紧!好听话张嘴便来,面皮忒厚!】
【你是为冷清秋的幸福么?分明是贪图冷家的产业!除了冷家,后头还有徐家、陈家呢。末了,怕还要算计我陆家。】
【唉,没法子,这大约便是她们的命数。在一处也罢,或许……对清秋而言,这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冷清秋瞥了龙傲天一眼,神色漠然:“我已决意,此生只信程文哥一人。他要坑我,我便由他坑;他要害我,我便随他害;他若想卖了我换钱,我便自个儿替自个儿标个好价钱!明日,便是千峰集团正式投资棚户区项目的大日子。你们,且瞧着罢!”
陆程文听得魂飞魄散。
【姑奶奶你这是闹哪样啊!?】
【你这不是心里门儿清么?我……我又搞砸了?!弄巧成拙了?】
陆程文哪知冷清秋早已摸透他的底牌,只道是自己玩脱了。
他心中所想乃是:龙傲天为冷清秋指了条明路,而自己则适时抛出条错路。两相对比,冷清秋自会择善而从,对龙傲天感激涕零,如此剧情便回归正轨。这位大女主自会与男主角比翼双飞,自己便可功成身退,去料理其他线上的女子。
可谁料想,冷清秋多年积郁的心结骤然爆发!
一股逆反意气直冲顶门!
向来冷静、理智,从无错失的冷清秋,要么不犯错,要犯便犯个滔天大错!
竟就此破罐破摔,铁了心要跟他这“错路”走到黑!
冷天豪怒不可遏:“冷清秋!你是千峰集团的执行总裁!给我清醒些!我便是这般教你的么?凭一时意气做决断、下钧旨?!我不管你对我有多少怨怼,对这世道有多失望,我要的是你的能耐,是能带领千峰重回巅峰的能耐!那棚户区项目,你碰也不准碰!明日便去与我拿下那块地!若办不妥此事,千峰集团便再没你的位置!”
冷清秋转过头,冷冷望着父亲,报以讥诮的冷笑。
“你既将权柄予我,如今便须受着这结果。要撤我职、夺我权,需得你召开股东大会,当众颁布裁撤令。依着章程,这会至少需筹备七日。七日之内,我欲行之事,早已做完了。”
“你……!”
冷清秋言罢,转身即去,再不回头。
陆程文通体冷汗,衣衫尽湿。
我滴个祖宗!这下可真是捅破天了!
他但觉天旋地转。
冷清秋同自己赌气,竟是一脚踏上了绝路!
冷天豪因着自己那缺德主意,此刻看自己的眼神,简直要喷出火来!
最要命的是那龙傲天,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仿佛下一刻便要暴起杀人!
不好!老子今日怕是要交代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