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雪都,陆氏商宴。
琼楼玉宇间簪缨云集,觥筹交错处衣香鬓影。偏厅角落,陆程文浑身一颤,骤然睁眼。
第七回了。
他本是市井中一骑手,奔命途中遭逢车马之祸,魂魄便被摄入这“天机”之中,接连坠入话本世界充作奸邪配角。那天机有示:若能苟全性命至话本终章,未遭主角屠戮,便可携厚赏归返尘世,为母延医。
然前六世皆死状凄惨——话本主角个个乃天纵奇才,或通岐黄,或精武艺,或修仙道,更有甚者生就洞彻幽冥之目。最可恨者,气运加身如天潢贵胄!任反派百般算计,终被其一掌毙命,徒留数句狂言,拥美姬翩然远去。
陆程文曾因与唤作“龙傲天”者之姬妾多言几句,便枉送性命。
岂有公道乎!
他踉跄扑入净室,掬冷水泼面,对镜细思:
萧炎、叶枫、楚枫、叶尘、龙傲天、赵日天……前六世皆丧于这些名号之下。此番这话本名曰《战神游花都之群芳谱》,啧,艳俗不堪!主角偏又是那龙傲天。
此子乃戍边战神,隐姓埋名充作护院,正接近冷家千金清秋。今日正是第九章“当众抢婚”之戏码——自己将在他与冷清秋定亲时出言挑衅,被他打断一腿,黯然退场。而龙傲天则携美而归,自此双宿双栖……
陆程文咬碎银牙,对镜低誓:“此番定要苟至终章,携赏归去救母!”
整罢衣冠,方出净室,便见冷清秋侯在廊下。
一袭流云锦绣晚裳,真真是倾国颜色,冰肌玉骨,通身清冷气度。不必多问,此乃话本第一女主无疑——冷家长女,千峰商号年少掌舵,自己痴缠三载的月中仙。
最要紧的烙印是:龙傲天之禁脔!
陆程文挤出一抹笑,尚未开口,冷清秋已冷声道:
“陆程文,休想我与尔定亲,趁早死了这条心!”
陆程文心下暗嗤:
【姑奶奶饶命!与尔定亲?某还想多活数载!】
【身段确妙,容颜亦绝,惜是个没脑子的,甘为龙傲天后宫之一。】
【那厮拿下此女,便等于吞了冷家数代基业。可怜冷氏百年门楣,终要便宜姓龙的。】
面上却恭顺道:“某亦作此想。”
“尔亦作此想?”冷清秋愕然。
方才他分明唇未启,何以闻得那许多诛心之言?只“某亦作此想”五字乃亲口所言,前头那些“姑奶奶”“没脑子”云云,又是何故?
此人痴缠自己三载,软硬兼施皆不放手,如附骨之疽。今朝更搬动两家尊长欲强行定亲,怎忽转了性子?
陆程文笑吟吟道:“清秋,某细思之,你我确非良配。往后便作寻常故交罢。”
心下却暗道:
【速去为尔龙傲天充后宫罢!与那九百九十九佳丽共侍一夫,争相舔舐其靴底,高呼“战神威武”!呵呵!】
【当务之急是摆脱这痴女子。她自诩聪慧,实乃龙傲天砧板鱼肉,九分熟矣,独缺某一蹦跶。】
冷清秋此番确信——自己能闻其心声!
什么舔舐靴底?什么九百九十九佳丽共侍一夫?
我冷清秋何等人物,岂能自贱至此!
这陆程文满脑腌臜,所思何事?
且慢……龙傲天?前几日新招的护院?
我冷清秋竟会作其舔犬?!
冷清秋面凝寒霜,死死盯住陆程文,几欲扑上噬其肉。
陆程文一怔,暗忖:
【这痴女子何疾?某皆不应亲了,犹这般大火气?】
【然她终是龙傲天之人,开罪不得。好在女主皆缺心眼,易哄得很。】
忙堆笑道:“我等去与尊长言明。请,您慢行……”
冷清秋拂袖疾行,胸口气息起伏难平。
陆程文!尔好手段!
三载!整整三载,尔日献殷勤,夜赠珍宝……
莫非三年痴缠皆是虚情?今朝心头“痴女子”“缺心眼”骂不绝口,恨不能立时撇清干系——
将我冷清秋当作何物!
倒要瞧瞧尔要甚把戏!
陆程文随其后,暗思:
【妥矣妥矣!三年心血便当喂犬。只要与此痴女解了婚约,凭某这反派身份,何处不能寻十个八个美娇娘?】
【她命中该充后宫,此乃天数。】
【某须与此蠢物断个干净,半丝牵扯皆不可留!】
冷清秋再听不下,蓦地驻步回身,怒视陆程文。
陆程文一愣,急赔笑:“尔恐某诈尔?某陆程文对灯起誓,绝不耍弄心机!说解婚约,便解婚约。”
“自此绝不再扰,实则尔欲见某一面亦难。你我从此陌路,自对方命数中湮灭——湮灭可称尔心否?”
冷清秋气极反笑。怎的?我冷清秋昔是尔皎月,今成脚下泥?厌弃至片刻难忍之境?
此等狗男子!当真……气煞我也!
恰此时门扉洞开,冷、陆两家尊长皆见二人廊下对峙。
“哎哟,怎又闹将起来?”
“速入内叙话,莫立门首!”
陆程文入室即与冷清秋双亲执礼:“伯父伯母安好。”
不待尊长开口,他朗声道:
“伯父伯母、家严家慈,某与清秋已议定——不拟定亲了。”
满面赤诚,声情并茂:
“清秋性坚韧,行独立,心聪慧,断果决,当寻更相契、更知心者。最要紧是,那人当为她肺腑挚爱。我等当助之,福之!”
作悲痛状捶胸:“虽某深慕她,爱她,惜她,胜于己身。然真爱乃成全,乃放手!”
心下自鸣得意,脑内响着俚俗曲调:有一种爱唤作放手,为爱弃这天长地久……
满室寂然。
陆广宏岂信己子这般明理?
某为其父!他是何等货色某岂不知?
这孽障定又憋着坏水!
陆程文对己之演技能颇自得,暗忖:
【可怜冷氏,数代家业终归龙傲天。】
【此等豪族尊长亦昏聩,女儿充人后宫便罢,千百亿家资亦双手奉上,确是缺心眼。】
冷清秋不知何以突闻其心声。
然陆程文似知惊天之秘——若依其所想,这情节岂非荒诞绝伦?
我要充人后宫?还是前几日所雇护院?
不可放过陆程文此子,其必有诡!
陆程文仍在前慷慨陈词,力证拒婚乃因己身品高德正,实为冷清秋与冷门计深远。
冷清秋侧立冷观其演,肺腑几炸。
众人皆懵。
陆广宏望冷清秋:“清秋之意若何?”
冷清秋朱唇微勾,语惊四座:
“伯父伯母、家严家慈,清秋愿与程文哥哥定亲。”
陆程文蓦然回首,目眦几裂!
视冷清秋如见鬼魅。
冷清秋容色冰寒,唇角勾起一抹挑衅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