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的风总是带着一股潮湿的、草木腐烂的气息,与四季山庄的干爽凛冽截然不同。周子舒坐在竹楼的回廊下,看着七爷路小羊被大巫乌溪宝贝似的按在碗里一颗颗地剥莲子,只觉得眼前的安宁像一层薄薄的釉,底下是暗流涌动的陶胚。
一份没有署名的信函就在此时送到他手中,封泥上是一个古老的、属于“天窗”最初创立者才懂的徽记。周子舒的指尖几不可查地一颤。温客行正笑嘻嘻地抢了成岭刚削好的兔子苹果,并未察觉。
信上只有一行字:“时机已至,请君入局。”
周子舒面色如常地将信纸在掌心揉碎,再张开时,已化作细微的粉末,随风散去。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微凉的茶,目光掠过不远处打闹的温客行和张成岭,最终落在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上。
该来的,总会来。只是没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
“阿絮,发什么呆呢?”温客行凑了过来,将那只被咬了一口的兔子苹果递到他唇边,眼波流转间带着惯有的戏谑与不易察觉的关切,“莫非是被这南疆的毒太阳晒晕了头?来来来,吃口苹果,甜得很。”
周子舒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小口,清甜的汁水在口中漾开,冲淡了心底那一丝凝重。他淡淡瞥了温客行一眼:“比你的嘴甜些。”
温客行立刻夸张地捂住心口,做受伤状:“阿絮,你这话可真是伤透我的心了。我的真心,难道不比这苹果甜上万分?”
一旁的顾湘看不下去,扯着曹蔚宁的袖子小声嘀咕:“看看,又来了,主人这脸皮,真是比城墙还厚。”
曹蔚宁憨厚地笑着,认真反驳:“温兄这是性情中人。”
是夜,月明星稀。
周子舒以想单独走走为由,离开了竹楼。温客行本想跟上,却被周子舒一句“想清静片刻”挡了回来。老温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扇子轻轻敲着掌心,眼中闪过一丝疑虑。他的阿絮,近来似乎藏着心事。
周子舒沿着一条隐秘的小径行至山谷深处,那里,七爷和大巫已在等候。见到他,乌溪点了点头,神色肃穆:“周兄,信收到了?”
“嗯。”周子舒应道,“你们可知‘祂’究竟意欲何为?”
七爷路小羊摇头,脸上是少有的凝重:“送信之人如鬼魅,放下信便消失了。乌溪用尽追踪之术,也寻不到丝毫痕迹。只隐约感知到,一股远超我们理解的力量正在介入。”
周子舒沉默片刻。他身上的秘密,远比温客行、甚至七爷和大巫所知的要多。天窗之主、四季山庄庄主,这些都只是他漫长人生中的一段身份。在更久远的过去,在他师父秦怀章都还年轻的时代,他曾因缘际会,接触过这个世界规则之外的“存在”。那个徽记,便是那时的信物。
“祂”曾许诺,会在某个必要的时刻,邀请他参与一场“观礼”,了结一段因果。如今,这“时机”看来是到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周子舒抬眼,目光清亮,“既然找上门,我们接着便是。”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整个山谷被一种无法形容的柔和白光笼罩,时间与空间仿佛瞬间凝固。周子舒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力传来,他下意识地抵抗,却发现自己一身绝顶功力在这股力量面前,竟如溪流之于瀚海,微不足道。
下一刻,天旋地转。
待他稳住身形,发现自己已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这是一个极其宽敞、明亮的大厅,风格迥异于他所知的任何建筑。地面光可鉴人,墙壁不知由何种材质构成,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大厅中央,摆放着数排看起来极为舒适宽大的座椅,类似西域的胡床,却又精致华丽得多。
而他身边,光芒接连闪烁,温客行、张成岭、顾湘、曹蔚宁、七爷、大巫,甚至叶白衣、蝎王、赵敬等或敌或友的身影,都突兀地出现在了这里。众人皆是满脸惊骇,如临大敌。
“怎么回事?!”
“这是什么地方?妖术?!”
“师父!温叔!”张成岭下意识地跑到周子舒和温客行身边,脸上写满了惊慌。
温客行第一时间闪到周子舒身前,玉扇横在胸前,周身杀气凛冽,将周子舒牢牢护住,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这个诡异的空间:“阿絮,小心!”
周子舒看着温客行紧绷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老温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这种全然不顾自身的保护姿态,让他心头发暖,却也因自己知晓部分内情而泛起一丝愧疚。
就在这时,一个平和、中性、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在整个大厅中回荡开来,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欢迎诸位,光临‘观我之境’。”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大厅前方,原本空无一物的墙壁上,泛起水波般的涟漪,逐渐凝聚成一面巨大无比、光滑如镜的光幕。
那声音继续道:“此地超越时空,隔绝因果。请诸位暂且放下干戈,安坐于此。接下来,尔等将观览一段名为《山河令》的尘封录影,它记录了诸位过往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
“观影期间,此地绝对安全,诸位所需饮食,心念一动,自会出现。观影完毕,自会送诸位返回来时之地。”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记录过去?观看自己的故事?这是何等通天彻地的手段?!
叶白衣冷哼一声:“装神弄鬼!凭什么听你的?”
蝎王眯起眼,暗中运功,却发现内力如同石沉大海,脸色顿时变得难看。
赵敬则眼珠乱转,不知在打什么算盘。
温客行眉头紧锁,低声对周子舒道:“阿絮,此事蹊跷至极,你……”他话未说完,却见周子舒神色平静,并无多少惊惶之色,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那面巨大的光幕。
温客行的心,猛地沉了一下。他的阿絮,似乎对此并不完全意外。
周子舒没有看温客行,而是向前一步,目光扫过众人,清冷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既来之,则安之。此地主人若有恶意,我们早已灰飞烟灭。不妨看看,祂究竟要让我们‘观’什么。”
说着,他率先走向中央,挑选了一个位置坐下,姿态从容,仿佛他才是此地的主人。
他的反应,让所有熟悉他的人都感到一丝诧异。温客行盯着他的背影,目光深邃,里面翻涌着疑惑、担忧,以及一丝被排除在外的失落。
周子舒能感受到身后那道灼热的视线,但他没有回头。
幕布之上,流光渐起。一场窥探过往、照见真我的大幕,正缓缓拉开。而他,这个看似平静的局中人,实则却是这场“观我”之局中,最早落子的那一个。
他的秘密,能隐藏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