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在一种表面融洽、内里暗潮涌动的气氛中结束。回驿馆的马车上,林梧桐低声道:“龙帮主最后那话,是威胁。刘三的失踪,他肯定知道内情,甚至可能就是灭口的指使者。那个‘生面孔’,或许就是龙帮主或者他背后之人派去送‘封口费’的。”
“不止如此。”余檀目光沉沉,“宴席中途那阵骚动,我隐约听到有人喊‘尸首’……恐怕,不是找到了货单,而是找到了不想让我们看到的东西——比如,刘三的尸首,或者,与沉船有关的其他证据,被他们抢先一步处理了。”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龙帮主已经起了戒心,再明查恐怕更难。”
“明查受阻,就暗访。”余檀决断道,“重点还是翠莺阁和那个‘绿漪’姑娘。龙帮主越是掩饰,说明翠莺阁这条线越重要。另外,那个送鼓山石片的孩子,必须找到。还有……”她想起宴席上一位始终沉默寡言、坐在末席的老者,据引见是漕帮掌管仓库和账目的老账房,“那个老账房,或许知道些帮内财务往来的秘密。想办法接触一下。”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就在她们回到驿馆后不久,吴知府竟深夜来访,神色仓皇,屏退左右后,从袖中掏出一封没有落款的密信,双手呈给余檀。
“余司正,下官……下官方才回府,在书房桌上发现的……不知何人何时放入……”吴知府声音发颤。
余檀展开信纸,上面只有一行字:“欲知沉船根底,明夜子时,孤云矶下,过时不候。”字迹潦草,用的是最普通的墨和纸。
“孤云矶?”林梧桐看向吴知府。
吴知府忙道:“是城外二十里一处荒僻河湾,乱石嶙峋,水流湍急,平日极少船只靠近,更别说夜半了。这……这怕是陷阱啊!”
余檀盯着那行字,指尖轻轻摩挲纸面。是陷阱的可能性极大。但同样,也可能是某个知晓内情、无法公开露面的人,冒险传递消息。送鼓山石片的孩子,和这留信的人,会不会是同一方?
“吴大人,此事还有谁知晓?”
“只有下官和二位大人!下官不敢声张。”
“信暂时留在我这里。吴大人先回府,今夜之事,勿对任何人提起,包括府中亲信。”余檀将信收起,“明日,我自有计较。”
吴知府如蒙大赦,匆匆告辞。
屋内只剩下余檀和林梧桐。
“要去吗?”林梧桐问。
“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余檀眼神坚定,“但不能傻乎乎地去。明面上,我们按兵不动,甚至放出风声,说我偶感风寒,需静养一两日。暗地里,提前布置。孤云矶地形复杂,需先派人暗中勘察。你我分头,我提前埋伏于矶上,你带人在下游接应。带上家伙,以备不测。”
“太危险了!若真是陷阱,对方必有准备。”
“正因可能是陷阱,才要看看,到底是谁,这么急着想除掉我们,或者……想引我们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余檀语气冰冷,“鼓山的石头,漕帮的宴席,这封密信……一条条线都在收紧。陛下给的两月之期,过去近半,我们不能再等了。”
林梧桐知道劝阻无用,余檀已下定决心,要以此为契机,打破僵局。她只能点头:“好,我去安排。但你要答应我,若有不对,立刻发信号,不可逞强。”
“放心,我还不想这么早就去喂王八。”余檀扯了扯嘴角,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次日,余檀“称病”未出驿馆。林梧桐则带着吏员,以购买药材为名外出,实则与提前派出勘察地形的另一名吏员汇合,详细布置接应事宜。临渊城表面平静,暗地里,察幽司有限的人手悄然运转起来。
夜色如期降临,浓云遮月,河上起了大雾,数丈之外便朦胧难辨。孤云矶在夜色与雾霭中,更显荒凉诡谲。乱石如怪兽蹲伏,河水拍打礁石,发出空洞而巨大的回响。
余檀一身黑色劲装,脸上抹了暗色油膏,如同鬼魅般潜行至矶上一块巨岩之后,屏息凝神。林梧桐带着两名精干吏员,乘一艘无灯的小舢板,隐藏在下方一处芦苇荡中,弩箭上弦,紧盯着矶上动静。
子时将至。
浓雾中,隐约传来摇橹破水之声。一盏昏黄的灯笼,如同鬼火,在雾气中幽幽亮起,缓缓靠近孤云矶。是一艘不大的乌篷船。
船在矶下停住,一个披着斗篷、看不清面目的身影立在船头,灯笼提在手中,左右张望,似乎也在等待。
余檀伏在岩后,一动不动,仔细感知周围。除了水声风声,并无其他异常埋伏的迹象。难道真是报信人?
就在她犹豫是否现身时,异变陡生!
那乌篷船下的水面,突然无声无息地裂开,数条黑影如同巨大的水怪触手,猛地从水中蹿出,直扑船头那人!那人猝不及防,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便被黑影拖入水中,灯笼“噗”地熄灭,水花四溅,旋即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是埋伏!目标不是她,而是那个前来“报信”的人!杀人灭口!
余檀心中一寒,正欲悄然退走,脚下岩石忽然一松!她反应极快,足尖发力向侧方跃开,原先立足处,一块看似坚固的岩石竟翻转开来,露出下面黑洞洞的入口,一股带着浓重腥臭和铁锈味的气流涌出。与此同时,矶上几处隐蔽角落,骤然亮起数支火把,映出七八个手持利刃、黑衣蒙面之人,无声无息地围拢过来,封死了退路。
陷阱中的陷阱!那乌篷船是诱饵,真正的杀招在这矶上,等着她自投罗网!
“余司正,恭候多时了。”一个嘶哑难听的声音从岩石下的黑洞中传来,带着阴冷的笑意。
余檀背靠岩石,缓缓拔出腰间软剑,剑身在昏暗的火光下泛起幽蓝的寒芒。她目光扫过围上来的黑衣人,最后落向那黑洞。
“藏头露尾,算什么好汉?你们主子,是龙爷,还是……京城里那位见不得光的‘贵人’?”
黑洞中沉默一瞬,那嘶哑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讶异:“你知道的倒不少。可惜,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这孤云矶下,水急礁多,正是个天然的好坟场。”
话音未落,黑衣人已悍然扑上!刀光凛冽,招招致命,配合默契,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余檀软剑如毒蛇吐信,在狭窄的空间内腾挪闪避,剑光织成一片光网,堪堪挡住第一波攻势。但对方人多势众,且不惧生死,她很快便左支右绌,臂上、腿上已被划开几道血口。
下方芦苇荡中,林梧桐眼见矶上火光亮起,厮杀声传来,心知不妙,正要带人冲上去接应,忽然舢板周围水面哗啦数响,同样冒出几个手持分水刺、口衔芦管的水鬼,凶猛地向小船袭来!接应也被截住了!
孤云矶上,余檀形势危急。她心知不能久战,目光急扫,忽然瞥见那黑洞入口边缘,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弱反光。她拼着硬受一刀,借力向洞口翻滚,同时左手疾扬,数点寒星射向最近的两名黑衣人面门。
黑衣人挥刀格挡暗器,余檀已滚到洞口,不顾那浓重的腥臭,一头扎了进去!
洞内并非想象中垂直向下,而是一条倾斜向下的狭窄甬道,湿滑无比,腥臭气几乎令人窒息。她不管不顾,顺着斜坡急速滑下,身后传来黑衣人的怒喝和追赶的脚步声。
滑了不知多久,身下一空,“噗通”一声,竟跌入冰冷的河水中!原来这甬道直通水下!余檀水性尚可,立刻闭气,奋力向印象中下游芦苇荡方向潜游。
身后水花响动,追兵也下水了。
冰冷刺骨的河水裹挟着她,黑暗中难辨方向。她拼命游动,肺部火辣辣地疼,伤口被河水浸泡,更是痛彻骨髓。就在她几乎力竭之时,前方忽然出现一点微弱的光亮,是林梧桐小舢板上的防风灯!
她奋力向光亮处游去。身后,追兵的水花声也越来越近。
“余檀!”林梧桐焦急的呼喊隐约传来。
余檀用尽最后力气,猛地冲出水面,抓住舢板边缘。林梧桐和一名吏员急忙将她拉上船。另一名吏员正与水鬼搏斗,弩箭已射空,挥刀勉力支撑。
“走!”余檀呛着水,嘶声道。
林梧桐毫不犹豫,操起船桨,用力向芦苇荡深处划去。小舢板如离弦之箭,没入茂密的芦苇丛中。身后,追兵的水花声被芦苇隔断,渐渐远去。
暂时脱险了。
小舢板在芦苇荡中一处隐蔽的河汊停下。余檀浑身湿透,脸色苍白,伤口仍在渗血。林梧桐急忙为她止血包扎。
“是死士,水下也有埋伏。”余檀喘息稍定,眼中寒光慑人,“他们知道我们会来,布下了天罗地网。那个乌篷船上的人,恐怕才是真正的知情人,被灭口了。我们看到的,是他们想让我们看到的‘灭口现场’。”
“龙帮主?”林梧桐咬牙。
“不一定是他亲自指挥,但必定与他脱不了干系。还有……”余檀想起黑洞中那嘶哑的声音,“他们知道我查鼓山的事。临渊城和鼓山,果然连在一起。”
她靠在船舷上,望着芦苇荡外朦胧的河面与雾气,心中那被皇命步步紧逼的愤恨,与对幕后黑手的凛冽杀意,交织翻腾。陛下将她投入这死局,幕后之人欲除她而后快。这已不再是简单的查案,而是你死我活的厮杀。
“此地不宜久留。”余檀支撑着坐直身体,“回城,但不能回驿馆。对方知道我们没死,必会继续追杀,也会盯着驿馆。去……翠莺阁。”
“翠莺阁?”
“最危险的地方,或许最安全。而且,绿漪姑娘这条线,不能再等了。”余檀眼神决绝,“龙帮主以为杀了知情人,逼退我们,就能高枕无忧?我要让他知道,察幽司的刀,既已出鞘,不见血,绝不回!”
小舢板悄然滑出芦苇荡,如同夜色中的幽灵,向着临渊城灯火阑珊处驶去。第三个故事的高潮在孤云矶的生死搏杀中戛然而止,留下的不是终结,而是更深的谜团、更烈的杀机,和主角被逼至绝境后,愈发凌厉的反击意志。而第四个故事的阴影,已随着那连接鼓山与临渊城的隐秘线索,悄然蔓延开来。等待她们的,将是比江河更深、比宫廷更诡谲的黑暗漩涡。
翠莺阁位于临渊城最繁华的“锦绣街”深处,雕花门楼,红灯高悬,即便已是后半夜,依然丝竹隐约,笑语隐隐。余檀和林梧桐弃了小舢板,在夜色掩护下,绕至翠莺阁后巷。两人俱是湿衣贴身,伤口隐痛,形容狼狈,但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更亮,更冷。
林梧桐掏出些碎银,敲开一扇不起眼的角门。开门的是个睡眼惺忪、满脸横肉的龟奴,正要呵斥,林梧桐已将一锭足银塞进他手里,低声道:“寻个僻静房间,打热水,拿干净衣裳,再请个口风紧的郎中。我姐妹二人途中遇了水贼,惊魂未定,莫要声张。”
龟奴掂了掂银子,又瞥见余檀虽狼狈却难掩的凛然气度,以及林梧桐腰间若隐若现的刃柄,到嘴边的粗话咽了回去,脸上堆起生意人的圆滑:“二位姑娘受惊了,快请进!放心,翠莺阁最是妥帖不过。”
他将二人引入阁楼后院一间偏僻厢房,果然很快送来热水、干净衣物(虽是些寻常女子服饰,倒也整洁),并唤来一个提着药箱、沉默寡言的老郎中。老郎中手法娴熟地为余檀清洗包扎伤口,留下些金疮药和安神汤剂,便躬身退去,果然一语不多问。
换过干衣,饮下热汤,身上的寒意稍退,但心头的冷冽却丝毫未减。
“这里不能久留。”余檀靠在榻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房间,“龟奴贪财,未必可靠。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与绿漪相关的人或物。”
林梧桐点头:“我方才进来时留意了,这后院有几间上房,窗户样式不同,应是有些身份的姑娘居所。绿漪既是头牌,她的房间或许还留着,或有人知道内情。我去探探。”
“小心。若有不对,立刻退回。”余檀叮嘱。她伤势不轻,此刻强行行动反易暴露。
林梧桐将短刃贴身藏好,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门,融入后院影影绰绰的灯火与阴影中。
余檀独自留在房内,强迫自己静心调息,脑海中却飞速回放着孤云矶的惊险一幕。那些死士,那水下埋伏,那黑洞中嘶哑的声音……对方不仅知道她们会去,甚至对她们可能的行动路线、接应方式都有预判。这绝不仅仅是龙帮主能做到的。临渊城有更高层级的眼睛在盯着她们,或许……从她们离开京城那一刻起,就已经在别人的监视之下。
陛下的影子,无处不在。那两月期限,如同催命符。
约莫半个时辰,林梧桐返回,脸色沉凝,带回来几样东西:一枚小巧的、鎏金点翠的蝴蝶发簪,半盒用了一半的茉莉香粉,还有一本纸页泛黄、边角卷起的戏词抄本。
“绿漪的房间在二楼东头,锁着,我设法进去了。里面陈设精致,但已积了薄灰,显然许久无人居住。梳妆台上的首饰盒里只剩些不值钱的绒花,衣柜里也只有几件旧衣。这簪子和香粉是在妆台抽屉暗格里找到的,藏得隐秘。戏本子压在枕下。”林梧桐将东西放在桌上,“我翻看了戏本,里面夹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素笺。”
余檀拿起那张素笺展开。上面以清秀小楷抄录着几句戏文:“……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是《牡丹亭》的句子。但在笺纸右下角,有一行极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批注,墨色与正文不同,像是后来添加的:“井枯景残,君心何安?临渊望穿,不见故人还。”
又是“井”!而且“临渊望穿”,直指临渊城!这分明是绿漪借戏文抒怀,暗指自身处境与某个“故人”。“井枯景残,君心何安?”这句,与鼓山芷容留下的“井深不过数尺,何堪埋骨之寒?”何其相似!都是女子对负心人或迫害者的控诉与质问。
绿漪的“故人”,是否就是赎走她的那个“北地贵人”?而这位“贵人”,是否与鼓山柳望川背后的“贵人”是同一人,或者同一势力?绿漪知晓了什么秘密,以至于被匆忙赎走(实为控制或灭口)?
“还有,”林梧桐低声道,“我出来时,隐约听到两个洒扫婆子在廊下嘀咕,说绿漪姑娘走后,她房里原先伺候的小丫鬟‘柳芽儿’也突然不见了,有人说是被绿漪姑娘带走了,也有人说是……被妈妈打发到乡下庄子去了,但再也没人见过。”
柳芽儿,可能是绿漪的心腹丫鬟,也可能知道内情。
“能找到这个柳芽儿的下落吗?或者,知道绿漪被赎走的具体细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