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的雪,与我熟悉的北京截然不同。
雪花更大、更湿,带着海风的腥咸。
站在陌生的校门前,我深吸一口气,看着白色覆盖了这座红瓦绿树的海滨城市,也覆盖了我对新学校的所有想象。
“我叫卓今今,十七岁,人生第一次转学。”
我低声念叨着一会儿的台词,踩着积雪走进校园,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因为爸妈工作调动从北京搬来了青岛,我则成了这所高中的新成员。因为搬家整理行李,我比预计的晚了一天报到,因为下雪堵车,现在校园里已经没什么人影了,只有雪花在肆意狂欢。
“完了,是哪座教学楼?”我环顾四周,所有建筑在雪幕中都显得模糊而相似。
我拖着脚步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路面已经结了一层薄冰,每走一步都像在跳芭蕾,而且还是那种随时会摔个狗吃屎的芭蕾。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校门方向飞奔而来。
一个穿着深蓝色羽绒服的男生,跑得极快,像一道闪电。
我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脸,只感觉一阵风从我身边掠过——然后,不知是他撞到了我,还是我自己被那股气流带倒——我摔了。
身体失去平衡的瞬间,我条件反射的往前一抓,还真让我抓到了……
我趴在地上,手里紧紧地攥着什么,而那个男生僵在原地,他的校裤被我硬生生拽了下来,露出两条修长的腿和一条印着卡通恐龙图案的内裤。
我俩同时愣住了。
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白皙变成粉红,再变成深红,最后红到了耳朵根。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结结巴巴地说着,试图从地上爬起来,可手忙脚乱可地面太湿滑了,刚抬起的屁股又坐回了地上,这次不偏不倚,正好抱住了他的大腿,而我的脸——
我的脸正对着那个令人尴尬的部位,距离那只傻乎乎的卡通恐龙只有几厘米。
“啊!”我惊叫一声,猛地松开手。
尴尬让我的泪腺失控,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来,模糊了视线。
完了,卓今今,你完了,转学第一天就扒了男同学的裤子,还...还差点...
那男生从震惊中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提起裤子,顶着一张红红的脸,却还是伸出手将我拉了起来。
“你、你没事吧?”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神躲闪,不敢直视我。
我抽泣着,眼泪和雪花混在一起,狼狈不堪。“对、对不起...我...”
“你要去哪个班报到?”他打断我的道歉,显然想尽快结束这尴尬的局面。
“高一...高一(3)班...”我哽咽着说。
他点点头,依然没有看我,只是拎起我掉落的书包,简短地说:“跟我来。”
我跟着他穿过校园,一路无言。雪花依旧纷飞,落在他乌黑的头发上,落在他宽厚的肩膀上。我偷偷打量他的侧脸,线条分明,鼻梁高挺,是那种在校园里会引起小范围轰动的长相。如果没有刚才那出闹剧,我可能会觉得这场雪中邂逅有点浪漫。
可现在,我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到了教学楼前,他停下脚步,指了指二楼:“(3)班在二楼右转第一个教室。”
“谢谢...”我小声说,依然不敢抬头看他。
他把书包递给我,转身就跑,留下我一个人在原地,脸红得像熟透的番茄。
我连他的名字都没敢问...
报到过程很顺利,班主任王老师是个和蔼的中年女性,大概看出了我的紧张,还特意安慰我说青岛很好适应。
我勉强笑了笑,心里却想着那个不知名的男生和那只卡通恐龙。
回到家时,天已经快黑了。
我们住的小院位于老城区,红砖围墙,院子里种着一棵光秃秃的石榴树,此刻被雪覆盖,像是穿上了白色的棉袄。
“今今,回来得正好,你孟叔叔一家来了!”妈妈开门时脸上洋溢着笑容,接过我的书包,“今天报到顺利吗?”
我的脑海里立刻闪过今天那尴尬的一幕,支支吾吾地说:“还、还行...”
走进客厅,爸爸正和一位身材魁梧、肩背笔挺的中年男人相谈甚欢,那应该就是爸爸常提起的战友孟叔叔。旁边坐着一位气质温婉的阿姨。
“今今,来,这是你孟叔叔,这是林阿姨。”爸爸笑着介绍。
我乖巧地打招呼:“孟叔叔好,林阿姨好。”
“哎呀,这就是今今啊,长这么大了!”孟叔叔声音洪亮,拍拍我的肩,“上次见你,你才这么点高,还骑在你爸脖子上不肯下来呢!”
大家都笑了,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这是我家大小子,孟闯,在军校,今天正好休假。”孟叔叔指着坐在一旁的高大青年说。
我看向孟闯,“哥哥好!”
孟闯温和的笑了笑,他穿着一件墨绿色的毛衣,坐姿笔挺,寸头,眼神锐利,整个人散发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场。
“还有个小儿子,跟你一样上高一,刚才出去接电话了,应该马上就回来。”林阿姨笑着说,“那孩子听说你们要来青岛,兴奋得不得了,说终于有同龄人可以做伴了。”
话音刚落,门铃响了。
“肯定是那小子回来了。”孟叔叔起身去开门。
我心跳突然加速,有种不祥的预感。
不会这么巧吧?
青岛这么大,学校那么多,怎么可能...
但当那个身影走进客厅时,我感觉整个世界都静止了。深蓝色羽绒服,乌黑的头发上还沾着未化的雪花,熟悉的侧脸线条——正是今天那个被我扒了裤子的男生。
他也看见了我,我们四目相对,两人都僵在原地。
我的脸迅速烧了起来,想必他也一样,因为他的耳朵尖又以今天上午那种熟悉的速度变红了。
“韩骁,愣着干什么?这就是你卓叔叔的女儿,今今,跟你一样上高一。你们应该还是一个学校吧。”孟叔叔拍拍他的背,把他往前推。
林阿姨注意到我们之间的诡异气氛,笑了起来:“哟,我家这个傻小子真是长大了,看到漂亮小姑娘会脸红了。”
这句话像是一把火,直接点燃了我脸上残存的理智。
我感觉自己像个烧开的水壶,热气从每个毛孔往外冒。
韩骁的脸也更红了,结结巴巴地开口:“你、你好,我叫韩骁。”
他的声音比今天上午更加沙哑,眼神飘忽,就是不敢直视我。
“你...你好...”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内心已经在哀嚎:卓今今,你这辈子最尴尬的一天,没有之一。
大人们似乎把我们这种反应当作少男少女初次见面的羞涩,笑得更加开心了。只有孟闯,那个一直温和寡言的哥哥,微微挑起眉毛,目光在我们之间来回扫视,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看穿了什么。
晚餐时,我坐在韩骁对面,全程低头吃饭,不敢抬头。
妈妈和林阿姨聊得起劲,从青岛的气候聊到北京的变迁;爸爸和孟叔叔则沉浸在军旅回忆中,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老卓,你还记得那次演习吗?韩峰那小子,一个人摸到蓝军指挥部...”孟叔叔说着,突然停顿了一下,眼神黯淡下来,“可惜了...”
爸爸也叹了口气:“是啊,韩峰走得太早了。不过他儿子很争气,”他转向韩骁,“听你爸说,你成绩很好,还是校篮球队的?”
韩骁正埋头吃饭,被突然问到,差点呛到,连忙回答:“还、还行。”
我偷偷抬眼看他,发现他也在偷看我,我们立刻同时移开视线。
这顿饭吃得我如坐针毡。
饭后,大人们在客厅继续聊天,孟闯被一个电话叫走,说是学校有急事。我趁机溜到院子里,站在那棵石榴树下,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雪花已经停了,月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出柔和的光晕。院子里的雪被扫到一边,堆成一个小小的雪堆。
“那个...”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转过身,看见韩骁站在门口,双手插在口袋里,神情紧张。
“今天上午的事,对不起...”我们异口同声地说,然后都愣住了。
“你为什么道歉?”他又问,这次声音轻了些。
“我扒了你的裤子...”我小声说,脸又热了起来,“还...还差点...总之,非常对不起!”
他挠挠头,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的笑意:“其实该我道歉,我跑得太急,可能撞到你了。而且后来我态度不好,都没好好扶你起来。”
“你扶了,还带我去了教学楼。”我急忙说,“谢谢你。”
我们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远处传来的海浪声在夜空中回荡。
“所以你是从北京转来的?”他终于找到安全话题。
“嗯,因为我爸妈工作调动。”
“青岛挺好的,你会喜欢这里的。”他笑了笑,这次自然多了,“夏天可以赶海,游泳,吃海鲜。”
“我已经喜欢上这里的雪了。”我脱口而出,然后意识到这句话可能带来的歧义,急忙补充,“我的意思是,今天的雪很漂亮。”
他点点头,耳朵又红了。
我们聊了一会儿学校的事情,他告诉我哪些老师比较严格,食堂哪道菜最好吃,学校附近哪家书店的辅导书最全。我渐渐放松下来,发现抛开初遇的尴尬,他是一个很阳光开朗的男生,很爱笑,又一口整齐漂亮的白牙,还有亮晶晶湿漉漉,像小狗一样的眼睛。
我忽然觉得,也许转学来青岛并不是什么坏事。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韩骁,那个穿着恐龙内裤的男孩,就这样闯入了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