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谢府后院的宁静
“死人啦——!”
丫鬟仆役们聚拢又惊散,窃窃私语声充满了恐惧与难以置信。尽管无人敢明说,但每个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昨夜小翠刚因议论湘妃而被家主单独留下“问话”,今早就横死房中,这其中关窍,不言自明
“都听说了吗?小翠她……”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
流言与畏惧在低垂的头颅和交换的眼神中迅速传播。经过此事,所有下人都牢牢记住了一个血淋淋的教训:在这府里,妄议主子,尤其是那位来历特别却深受家主在意的湘妃姑娘,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当谢淮安如往常一般,步履平稳地经过连接前院与书房的长廊时,原本还在附近洒扫、低声议论的丫鬟仆役们,瞬间散开,各自埋头做事,连大气都不敢喘,更无人敢抬头窥视他一眼,空气中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与恭顺
谢淮安目不斜视,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仿佛对周围的变化的氛围和那些充满恐惧的视线毫无所觉,也懒得去理会。他径直穿过长廊,走向他办公的地方——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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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已过,日头偏西,书房内的光线却依旧被厚重的帘幔调节得适宜阅读与书写。谢淮安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面前的公文与密函堆叠有序,他手持朱笔,时而批阅,时而凝神沉思,全然忘记了时辰,也未曾传唤午膳
湘妃在内院久候不见动静,从丫鬟口中得知他仍未用饭,心中不免忧虑。她思忖片刻,亲自去了小厨房,避开旁人,细心炖煮了一碗参汤

汤汁澄黄,香气微苦中带着回甘,她小心地将汤盅置于托盘上,深吸一口气,向着书房走去
书房所在的院落格外幽静,平日里若无传唤,下人皆不敢轻易靠近。湘妃捧着托盘,脚步在书房外那光滑的青石地面上逡巡不前。她能听到里面隐约的纸张翻动声,想象着他伏案工作的专注模样
她既担心他身体,又怕自己贸然打扰,惹他不悦,更怕……触及他那根关于信任的敏感神经
她纤细的身影在门扉上投下摇曳的影子,时而靠近,时而后退,犹豫不决
书房内,谢淮安早已察觉门外那抹徘徊不去的窈窕暗影。他笔尖一顿,目光从公文上抬起,落在门扉那忽明忽暗的光影变化上,心中了然。沉默片刻,他终是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门板
谢淮安“进来。”
湘妃闻声,心尖一颤,连忙稳了稳心神,轻轻推开房门。甫一踏入,却见谢淮安已从书案后起身,正站在内室门边,平静地看着她
湘妃“夫君……”

她端着托盘,微微屈膝
谢淮安“何事?”
谢淮安目光扫过她手中的托盘,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
湘妃抬起头,柔声道
湘妃“妾身见夫君近日操劳,今早又未曾用膳,心中挂念。特炖了一碗参汤,给夫君补补身子。”
她将托盘稍稍举高些,瓷盅里温热的香气隐隐飘散
谢淮安垂眸,视线落在盅内那澄黄的汤水上,静默了一瞬,才侧身让开
谢淮安“进来吧。”
湘妃依言进入,将托盘轻轻放在书案一角。两人在案旁的椅上坐下,中间隔着那碗冒着丝丝热气的参汤
谢淮安看着那汤,并未立刻去动。并非不领情,只是多年身处阴谋漩涡养成的习惯,让他对任何未经自己完全掌控的、入口之物都保持着本能的警惕。即便眼前人是湘妃,那丝疑虑也如影随形
湘妃明白他的顾虑,立刻从他细微的迟疑中读懂了他的顾虑。她心中微微一涩,却并无恼意,反而生出一种近乎麻木的理解。她伸手,拿过托盘上的小勺,舀起一勺汤,当着谢淮安的面,轻轻吹了吹,然后送入自己口中
汤液温热,参味微苦后回甘。她咽下后,抬眼看向他,声音平静柔和
湘妃“夫君放心,无毒。”
被她如此直白地拆穿心思,谢淮安面上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尴尬

他轻咳一声,移开视线,解释道
谢淮安“并非此意……只是暂且不渴。”
湘妃不再多言,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谢淮安默然片刻,终是伸手端起了那碗汤。他没有再用勺,就着碗沿,缓缓饮了几口。汤的温度正好,滋味醇厚,熨帖着空乏的脾胃
湘妃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流连在他身上。他喝汤时微微低垂的侧脸,线条清俊而分明,那独特的、黑白相间的发丝有几缕垂落额前,更添几分难以言喻的孤峭与魅力
最初,她留在他身边,是为报恩,是为求生。可不知从何时起,那份感激与依赖,早已悄然发酵,酿成了浓烈而真挚的爱意。能嫁给他,哪怕只是无名的偏房,于她而言,已是泥沼中开出的奇迹之花。她羞涩地垂下眼眸,心中暗叹:自己何德何能,竟有这般福气
谢淮安喝着汤,却并未错过她眼中那份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柔情与满足

湘妃“妾身只是好福气,能嫁给夫君这样的人。”
福气?他是什么样的人,他自己最清楚
血海深仇早已将他的心磨砺得冷硬如铁,仅存的情感或许只剩下对失散妹妹的牵挂,以及对复仇目标偏执的追逐。即便是对眼前这个可能真心待他的女子,他也无法交付全然的信任。他深信,能依靠的唯有自己
他忽然轻笑一声,带着淡淡的自嘲,放下已空了一半的汤碗,抬眼看向湘妃
谢淮安“我或许……是最不值得你托付终身之人。”
湘妃闻言,立刻摇头,目光坚定地反驳
湘妃“不,夫君。在妾身心里,您是最好的。”
她的声音轻柔却清晰
湘妃“您将妾身从绝境中救出,给了妾身一个安身之所,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在这里,妾身不必再强颜欢笑,曲意逢迎,不必再面对那些令人生厌的面孔。妾身可以做回自己,哪怕是安静的、微不足道的自己。对妾身而言,这便是最好的日子,最大的福分。”
她只是想要一个家,一个安安稳稳、能让她真实活着的地方
谢淮安静静地听着,心中某处坚硬的外壳,似乎被这番话轻轻撬动了一丝缝隙
他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刘府还未化为焦土的时候,那份属于“家”的温暖;也想起了灭门之后,他与妹妹理是颠沛流离、朝不保夕时,对“安稳”二字近乎绝望的渴望
他与湘妃,何其相似,又何其不同。他们都曾失去家园,漂泊无依。不同的是,他将那份痛楚化作了焚烧一切的复仇烈焰,而她……
他沉吟许久,一个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
谢淮安“那些人……欺你、辱你,你可曾想过报仇?”
湘妃明显愣了一下,长睫轻颤,缓缓垂下,遮住了眼底复杂的情绪。她轻轻摇了摇头
谢淮安“为何?”
淮安不解,眉头微蹙。他无法理解,遭受如此践踏,怎能不生恨意?
湘妃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指节微微发白。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疲惫与无奈
湘妃“想,又能如何呢?欺我辱我之人……太多太多了,从妈妈,到那些形形色色的‘客人’……数不过来,也记不全了。”
她顿了顿,语气里透着一丝悲悯般的清醒
湘妃“况且,杀戮太多,徒增罪孽。妾身……不想变成和他们一样,心中只余恨意的人。”
说到最后,她重新抬起头,目光深深地望进谢淮安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仇恨,只有一片澄澈的温柔与全心全意的依赖
湘妃“妾身现在,只想好好陪着夫君,一生一世,平平淡淡的,就足够了。”
谢淮安看着她眼中那份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深情与毫无保留的寄托,心头猛地一震,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
五味杂陈的情绪翻涌而上,有动容,有怀疑,有不解,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他竟不敢再与她对视,仓促地垂下了眼眸,喉结微微滚动,却终究,沉默了下去
书房内,只剩下参汤残余的微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