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过后,京城终得一场透雨洗尘。雨后初霁的晨光穿透云层,洒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折射出金红交织的光晕,将飞檐翘角的轮廓勾勒得愈发清晰。御道两侧的古柏抽了新绿,沾着晶莹的雨珠,风一吹,水珠簌簌坠落,砸在青石板上,晕开点点湿痕。檐下的鎏金铜铃随风轻晃,叮咚作响,与远处宫墙下传来的晨鸟鸣啭相和,本该是一派安宁祥和,却掩不住太和殿方向隐隐透出的凝重气息。
沈烨扶着季景的手臂,缓步走在通往御书房的回廊上。月白锦袍的下摆扫过廊下的青苔,带着雨后的微凉湿气,他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系着的“烨容兮”玉佩——那玉佩被体温焐得温热,边缘的雕花磨得光滑,是他与朝鸢阁唯一的念想,也是此刻心中仅存的安定。玉佩上“烨容兮”三字是他亲手所刻,“烨”是自己,“容”是花容,“兮”是最初收养的孤女花兮,字字都系着朝鸢阁的过往,如今却成了他在这深宫之中唯一的牵挂。
“还在忧心?”季景察觉到他步伐微滞,低头看向他,眼底映着晨光,温柔却坚定,“父皇昨日已明确应允,册封大典三日后便举行,还有什么可放不下的?”
沈烨抬眸,目光掠过远处太和殿的重檐,眉峰微蹙:“你我都清楚,朝堂从不是只看陛下心意的地方。”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我是男子,又是江湖出身,朝鸢阁的身份更是把柄。那些固守礼法的老臣,怎会容我坐上后位?若他们拿朝鸢阁说事,甚至牵连到你,或是……”他下意识地抚上微隆的小腹,那里有着微弱的悸动,是他与季景的软肋,“我怕有人会对孩子不利。”他怀腹已有四月,腹部的隆起虽不算明显,却时刻提醒着他身为父的责任,也让他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顾虑。
季景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他,抬手轻轻抚平他眉间的褶皱。指尖触到沈烨微凉的肌肤,他语气斩钉截铁:“有我在。”晨光落在他年轻却已然坚毅的侧脸上,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添了几分太子的沉稳,“你是我认定的人,是我孩子的父亲,这皇后之位,你受之无愧。朝堂上的非议,我来挡;暗处的阴私算计,我来防。你只需安心养胎,其余诸事,不必挂怀。”
他顿了顿,拇指轻轻摩挲着沈烨的手背,声音放柔:“昨日我已让墨衍去查,那些可能反对的官员,底细都摸得差不多了。李嵩尚书素有古板之名,却无大恶,家中独女远嫁边疆,最是念及亲情;礼部王大人看似强硬,实则惧内,其妻当年落难时曾受朝鸢阁所救,与花容私交甚笃,多少会卖些薄面。至于那些想借此事生事的,无非是二皇子的旧部,他们蛰伏多年,无非是想借题发挥,翻不起大浪。”
沈烨望着他眼中的笃定,心中的不安渐渐消融了些许,却仍轻轻摇头:“防不胜防。朝鸢阁虽已收敛锋芒,但树大招风,总有人想抓住把柄。何况江湖与朝堂本就泾渭分明,我以江湖人之身入居后位,难免让人心生忌惮。”他想起朝鸢阁的姐妹们,花容打理阁中事务井井有条,花琼的剑法天下无双,花藤虽性子清冷却忠心耿耿,还有花沐、花兮一众姑娘,她们都是他一手带大的,若是因他而遭难,他此生难安。
“没有何况。”季景握紧他的手,拉着他继续前行,“你信我一次,也信你自己。落雁谷一战,你运筹帷幄,安抚后方,让我无后顾之忧,这份胆识与智慧,比朝中许多大臣都强。母仪天下,凭的从不是性别与出身,而是担当与能力。”他知道沈烨心中的顾虑,也明白这场册封必然会掀起风波,却早已做好了应对一切的准备。
说话间,御书房已近在眼前。门口的侍卫躬身行礼,殿内传来皇帝翻阅奏折的沙沙声。沈烨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残存的顾虑,与季景并肩走入殿内。御书房内暖意融融,地龙烧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龙涎香,季峰同坐在龙椅上,神色平静,见二人进来,只是淡淡颔首:“坐吧,今日召你们来,是想与你们商议册封大典的细节。”
沈烨与季景谢座后,殿内的气氛一时有些沉寂。季峰同看着沈烨,目光落在他微隆的小腹上,神色柔和了些许:“沈烨,你怀了龙嗣,大典的流程不必太过繁琐,一切以你的身子为重。”
“谢陛下体恤。”沈烨躬身道谢,心中微动。他知晓皇帝对季景的疼爱,如今这份疼爱也延伸到了他与孩子身上,这让他稍稍安心。
季峰同点了点头,又看向季景:“景儿,册封大典过后,你便是真正的储君,朝堂上的事务,你要多上心。沈烨虽为皇后,却终究出身江湖,朝堂之事,你需多引导,切勿让她陷入非议之中。”
“儿臣明白。”季景颔首应道,“儿臣会护好太傅,也会处理好朝堂事务,不辜负父皇的期望。”
三人商议了约莫一个时辰,确定了大典的各项流程,沈烨只觉得有些疲惫,季景见状,便向皇帝告退,扶着沈烨回了东宫。东宫的寝殿早已收拾妥当,暖阁内铺着厚厚的地毯,炭火燃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安神香。沈烨靠在软榻上,闭上双眼,脑海中却依旧萦绕着朝堂的纷争。
三日后,册封旨意拟好,尚未正式昭告天下,早朝时分的太和殿已炸开了锅。
晨光透过太和殿的格窗,斜斜洒在金砖铺就的地面上,映得殿内庄严肃穆。季峰同端坐龙椅,鎏金九龙椅的扶手在晨光下泛着冷光,他目光扫过阶下群臣,沉声道:“近日朕欲为太子择后,太子心意已决,人选便是沈烨沈星宴。众卿可有异议?”
话音刚落,兵部尚书李嵩便快步出列,锦袍下摆扫过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他躬身跪地,额头几乎触到金砖,语气急切而凝重:“陛下三思!沈烨虽有护驾之功,却终究是男子之身,且来历复杂,传闻其为江湖组织朝鸢阁的首领!立男子为后,自古未有,恐遭天下非议,动摇国本啊!”他声如洪钟,字字铿锵,引得殿内群臣议论纷纷。
他话音未落,礼部尚书王大人亦随之出列,躬身附议:“李大人所言极是!皇后乃国母,需德容兼备、出身名门,方能表率天下、安抚民心。沈烨身份特殊,既非世家贵女,亦非名门闺秀,恐难服众,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另择良配!”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着皇帝的神色,见皇帝面色未变,心中不由得有些发慌。
一时间,附和之声此起彼伏。殿内群臣纷纷跪倒在地,青黑色的官袍铺了一地,嗡嗡的劝谏声回荡在大殿内,压得人喘不过气。唯有少数几位知晓沈烨落雁谷护驾事迹、或是忠于太子的臣子,默然立于原地,神色各异。御史大夫周大人捋了捋胡须,面露犹豫,他深知沈烨的才干,却也忌惮朝堂的非议;大将军秦岳则面色冷峻,他征战多年,最是敬重有勇有谋之人,对沈烨在落雁谷的表现颇为赞赏,自然不会反对。
季景立于太子之位,玄色太子蟒袍衬得他身姿挺拔,面色冷峻如冰。他目光扫过跪倒的群臣,沉声道:“诸位大人此言差矣。沈烨虽为男子,却聪慧果敢、忠君爱国。当日落雁谷遇袭,箭矢如雨、滚石如山,禁军伤亡惨重,若非他坐镇后方,安抚军心、调度物资,甚至以自身内力护住待产之躯,为我稳住阵脚,朕未必能顺利击退敌寇。他怀朕骨肉,与朕历经生死,心意相通,为何不能为后?”
“太子殿下!”李嵩猛地抬头,额上青筋暴起,“纲常伦理,乃立国之本!立男子为后,实乃逆天而行,悖逆天道人伦!还请殿下以社稷为重,舍弃私情!”
“私情?”季景冷笑一声,上前一步,玄色蟒袍在地面上拖出轻微的声响,“朕与沈烨,是共过生死的情谊,是彼此托付的知己。他护朕周全,朕许他一生安稳,这并非私情,而是朕身为太子的担当!何况,国本在民,在江山稳固,而非区区皇后的性别!诸位大人张口闭口纲常伦理,却忘了何为‘民为贵,社稷次之’?若能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皇后是男是女,又有何碍?”他语气凌厉,目光如炬,扫过跪倒的群臣,让不少人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他话音刚落,殿外忽然传来一声清朗的咳嗽,打破了殿内的僵持。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沈烨身着月白锦袍,在墨衍的搀扶下,缓步走入殿内。他身形略显单薄,因怀有身孕,步伐沉稳而缓慢,锦袍下摆扫过门槛,带着一丝雨后的湿气。尽管面色略带苍白,却脊背挺直,眼神平静无波,没有丝毫怯懦。他今日特意换上了一件宽松的锦袍,遮掩住腹部的隆起,却难掩周身的气度。
“陛下,诸位大人。”沈烨走到殿中,躬身行礼,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臣知晓,立臣为后,于礼法不合,于世俗不容。但臣与太子,情定生死,绝非一时冲动。”
他抬眸,目光缓缓扫过跪倒的群臣,语气坚定而诚恳:“臣虽出身江湖,却自幼知晓君臣之道、家国大义。朝鸢阁虽为江湖组织,却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多年来暗中惩治贪官污吏、救助穷苦百姓,亦曾多次为朝廷提供密报,助陛下平定叛乱。臣十岁孤苦无依,被遗弃于荒野,是花容姐姐救了臣,后来我们一同收养了许多像我们一样的孤女,建立朝鸢阁,只是为了给姐妹们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臣深知,以男子之身入居后位,定会引来诸多非议。但臣愿以身为誓,日后若能成为皇后,必当以身作则,辅佐太子,勤于政事,善待百姓,绝不利用后位为朝鸢阁谋取私利。若臣有半点逾矩之举,若有半分辜负陛下与太子的信任,甘愿受千刀万剐之刑,以谢天下!”
群臣哗然,没想到沈烨竟会当众道出自己的过往,言辞恳切,情真意切,让不少原本坚决反对的官员都面露犹豫。李嵩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王大人更是面色复杂,他自然知晓沈烨所言非虚,其妻早已将当年受朝鸢阁所救之事告知于他,只是碍于礼法,才不得不出面反对。
季峰同看着阶下并肩而立的两人,沈烨虽身形单薄,却眼神坚定,季景则护在他身侧,气势凛然。皇帝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随即化为一声长叹:“朕知道,此事为难众卿。但太子心意已决,沈烨亦有担当,且怀龙嗣,乃我大胤之喜。朕意已决,三日后,举行册封大典,沈烨为后,钦此!”
“陛下!”李嵩等人还想劝谏,却见皇帝摆了摆手,沉声道:“退朝!”
说罢,季峰同起身,转身走入内殿。龙袍的下摆扫过九龙椅,留下一道残影。季景扶着沈烨,目光冷冽地扫过仍跪在地上的群臣,缓缓道:“诸位大人,旨意已下,还请各自安守本分。若有人再敢妄议皇后,或是暗中使绊,休怪朕不念情面!”
言罢,他扶着沈烨,缓步走出太和殿。晨光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紧紧相依,密不可分。
走出大殿,廊下的风带着雨后的清新,吹得沈烨鬓角的碎发微微晃动。他轻轻舒了口气,指尖却依旧冰凉。季景握紧他的手,低声道:“方才你说得很好,既显担当,又留余地,那些老臣便是想再反对,也找不到由头。”
“我不怕朝堂非议,”沈烨转头看向他,眼底带着一丝担忧,“我怕的是,有人会拿朝鸢阁做文章,暗中对朝鸢阁的姐妹下手,甚至……对我们的孩子不利。花容和花琼虽能力出众,但朝堂的阴私算计,她们未必应付得来。”
季景点了点头,眼神变得幽深:“我已让墨衍带人暗中保护朝鸢阁,花容那边也传了消息,让她们暂时收敛锋芒,切勿轻举妄动。昨日我已让人查探到,二皇子的旧部暗中联络了一些江湖势力,似乎想在册封大典上动手脚。不过你放心,我已布下天罗地网,就等他们自投罗网。”他顿了顿,俯身凑近沈烨耳边,声音温柔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再忍几日,等册封大典过后,你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后,朝鸢阁也能借着皇家的名义安稳下来。我们会有一个安稳的家,我们的孩子,也会在阳光下平安长大。”
沈烨望着他眼中的坚定与温柔,心中一片温热。他抬手,轻轻抚摸着季景的脸颊,指尖感受到他肌肤的温度,心中的顾虑渐渐烟消云散。他知道,季景早已不是那个需要他处处保护的少年太子,如今的他,已然能够为他遮风挡雨。
回到东宫,沈烨便有些倦了,季景扶着他躺下休息,又吩咐宫人炖了安神的汤药。沈烨靠在软枕上,看着季景忙碌的身影,心中满是暖意。他想起初遇时的情景,那时的季景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对情爱之事一窍不通,如今却已成长为一个有担当、有责任的男子,这让他既欣慰又骄傲。
接下来的三日,东宫上下都在忙碌着册封大典的事宜,季景每日除了处理朝政,便是陪伴在沈烨身边,生怕他有半点闪失。沈烨则安心养胎,偶尔会与季景商议大典的细节,或是想起朝鸢阁的姐妹,便让墨衍传信回去,询问她们的近况。
三日后的册封大典,如期举行。
这一日,紫禁城笼罩在一片喜庆之中。宫墙之上悬挂着五彩宫灯,御道两旁摆满了鲜花,禁军将士身着崭新的铠甲,手持兵器,整齐地排列在道路两侧,神情肃穆。来自各地的藩王、官员纷纷入宫观礼,殿内殿外,人声鼎沸,却又井然有序。
沈烨身着特制的皇后朝服,朱红底色绣着缠枝莲纹,金线勾勒的纹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头戴的凤冠虽比女子的略简,却依旧珠光宝气,明珠垂落,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映得他眉眼愈发清俊。季景身着太子冕服,玄色底上绣着十二章纹,冕旒垂落,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却在看向沈烨时,目光温柔得能融化寒冰。
吉时一到,礼炮齐鸣,鼓乐喧天,响彻整个紫禁城。沈烨在宫女的搀扶下,缓步走向太和殿。他步伐沉稳,脊背挺直,尽管心中有些紧张,却依旧保持着从容不迫的气度。沿途的官员纷纷躬身行礼,目光中虽有好奇、有疑惑,却无人再敢妄加议论。
走到太和殿门口,季景早已等候在那里。他伸出手,握住沈烨的手,轻声道:“别怕,有我在。”
沈烨抬头看向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两人并肩走入太和殿,殿内灯火通明,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季峰同端坐龙椅之上,神色威严。
司仪官高声念出册封旨意:“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沈烨沈星宴,聪慧果敢,忠君爱国,与太子季景情投意合,历经生死,今册封为后,赐凤印,掌中宫事宜,钦此!”
沈烨躬身接旨,双手接过皇后印玺。那印玺由和田玉制成,质地温润,上面刻着“皇后之玺”四个篆字,触手冰凉,却让他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责任感。
就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一名禁军将士快步闯入殿内,神色慌张地禀报道:“陛下!太子殿下!不好了!殿外有刺客闯入!”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一片哗然,官员们纷纷面露惊慌之色,四处张望。季景脸色一沉,将沈烨护在身后,沉声道:“慌什么!传令下去,关闭宫门,加强戒备,务必将刺客拿下!”
“是!”禁军将士领命,立刻转身退了出去。
季峰同坐在龙椅上,面色平静,沉声道:“诸位卿家莫慌,有禁军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