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停在废弃摄影棚前,铁门半塌,雨水滴落。沈清带头走入,林澈紧随,脚踩进水洼,霉味扑面。老楼墙体剥落,钢筋外露,楼顶只剩“变”和“计”两个残字。江雪瑶下车后默默靠近林澈,指尖勾住他衣角。苏砚环顾四周,眉头微皱。
“这里就是《变形计》最初的地方。”沈清说,“所有实验体的第一次觉醒,都在这栋楼发生。”
“实验体?”江雪瑶轻声问,“不止林澈一个?”
“X系列,编号01到17,他是最后一个,也是唯一成功的。”沈清回答。
林澈盯着那扇被撕开的铁门,胸口发闷——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他们穿过布景区,乌鸦惊飞。苏砚问:“这些布景……都是用来测试的?”
“是。”沈清点头,“每个实验体都要完成三次身份扮演。只有通过的人,才能进入下一阶段。”
“那林澈呢?他也经历过?”江雪瑶问。
“他不记得。”沈清说,“记忆被深度重构了。但他确实来过这里,七年前。”
林澈脚步一顿。
“你以为你是自然觉醒的?”沈清冷笑,“‘镜界计划’从你六岁就开始了。你是最早的候选者之一。”
林澈喉咙发干,想起小时候做的梦——满墙镜子,无数个自己同时眨眼。
“所以……我不是偶然觉醒。”他说,“我是被设计好的?”
“是。”沈清说,“但你比他们预想的走得更远。你不是复刻别人,而是把所有身份都变成了你自己。这才是真正的‘演化’。”
主楼大门敞开,挂着歪斜的牌子:“A区 演播厅”。里面空旷,天花板高,射灯残破,地面散落着摄像机支架和电线。远处是巨大的单向玻璃,后面曾是剪辑室。
“程薇薇在三楼。”沈清说,“她一直在等你。”
“她知道我们要来?”
“她一直都知道。从你离开书屋那一刻起,她就收到了信号。”
“她在监视我们?”
“不。”沈清摇头,“她在观察你。就像观察一件艺术品,即将完成的最后一笔。”
林澈冷笑:“她真当自己是造物主。”
“也许吧。”沈清轻声说,“但她也可能是唯一能告诉你真相的人。”
他们走向楼梯,台阶碎裂,回响空洞。走到二楼时,江雪瑶忽然停下。
“你们听到了吗?”
众人静下。除了雨声,还有轻微的哼唱——一首童谣。
“月亮走,我也走……”
声音从三楼传来,沙哑却清晰。
林澈心口一跳。那声音,他听过。发烧那夜,有人坐在床边唱歌,他以为是母亲。可母亲早已去世。
“走。”林澈咬牙,加快脚步。
三楼演播厅更大。中央长桌,一台老式录音机缓缓转动磁带。程薇薇背对着他们坐着,身穿黑套装,头发挽髻,背影如雕像。
“我知道你会来。”她没回头,“林澈,你比我想象的更快。”
林澈站在门口:“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做这些?”
程薇薇缓缓转身。她比视频里更瘦,脸色苍白,眼下青黑,眼神依旧锐利。
“因为你值得。”她说,“你是唯一一个真正理解‘镜界之力’的人。”
“我不需要被理解。”林澈走近,“我只想知道,我到底是谁?”
她笑了:“你就是你。但你也曾是别人。”
她按下播放键。录音响起——周明远的声音,低沉疲惫:
“实验日志,X-17,第七阶段。林澈的记忆融合进度已达98.7%……但……我开始怀疑。我们是不是在创造一个人,还是在毁掉一个孩子?”
林澈呼吸一滞。
“三天后,他死了。”程薇薇关掉录音。
“研究所杀了他。”
“不。”程薇薇摇头,“是他自己选择了死亡。因为他知道,你会变成他们想要的工具。”
“那你们想要什么?”苏砚开口,“操控别人的人生?玩弄记忆?”
“我们想要的是进化。”程薇薇直视他,“人类被困在单一的身份里太久了。‘镜界计划’证明,人可以成为更多。”
“所以你就拿孩子做实验?”江雪瑶发抖,“包括林澈?”
程薇薇沉默片刻:“林澈不是普通的孩子。他天生就有极强的共情能力和身份适应性。我们只是加速了这个过程。”
“你没资格决定别人的命运!”江雪瑶吼道。
“我当然有。”程薇薇冷冷地说,“因为我是他母亲。”
空气凝固。
林澈瞪大眼:“你说什么?”
“我是你的母亲。”程薇薇看着他,“生物学意义上的。你母亲死于产后抑郁。她自杀后,我把你还给了林家,条件是让我继续参与你的成长。”
林澈后退一步,像被人扇了一巴掌。
“林振东只是养父。”程薇薇说,“他付钱让我闭嘴。但我一直在看着你。从你出生那天起,我就知道,你不一样。”
林澈呼吸粗重。他想起小时候生病,总有戴眼镜的女医生来看他。有一次他烧得迷糊,喊了声“妈妈”,那人手一抖,药瓶差点摔了。
原来……是她。
“那你现在想干什么?”他沙哑地问,“把我带走?继续你的实验?”
“我想救你。”程薇薇站起,“研究所派出了清除小队。他们不会让你活着离开。但我可以保护你。”
“保护我?”林澈冷笑,“就像七年前那样?用镜子逼我分裂?”
“那是为了激活你。”她说,“只有经历过身份的彻底崩溃,你才能真正融合。”
“你疯了。”苏砚低声说。
“也许吧。”程薇薇看着林澈,“但你不能否认,你现在比任何人都强大。你能感知情绪,模仿行为,甚至影响观众。这就是‘镜界之力’的终极形态。”
林澈胸口起伏,不是愤怒,而是痛。一种被撕裂的痛。
“所以……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他问。
“大部分是。”程薇薇说,“但你的反抗超出预料。你没有成为工具,而是成为了自己。这是我最骄傲的事。”
林澈忽然笑了,笑声轻却带狠意。
“你知道我最恨什么吗?”
程薇薇没答。
“我最恨别人替我做决定。”林澈一步步逼近,“尤其是,用‘为我好’当借口。”
他站到桌前,盯着她的眼睛:“我不是你的实验品。也不是你弥补遗憾的工具。我是林澈。不管你怎么定义我,这一点不会变。”
程薇薇抬手,按下桌下按钮。
嗡——
整栋楼亮起红灯。无数隐藏摄像机从墙壁、天花板、地板升起,镜头对准他们。
“你在直播?”江雪瑶惊呼。
“是。”程薇薇说,“全网直播。从你踏入这里的第一秒起,全世界都在看着你。”
林澈猛地回头。他感觉到无数视线透过镜头落在身上。观众的情绪如潮水涌来——震惊、崇拜、恐惧、期待——在他体内翻滚,几乎撑爆神经。
“你利用我?”他盯着程薇薇。
“我让你被看见。”她说,“‘镜界之力’的本质不是控制,而是共鸣。观众情绪越强,你的能力就越强。你现在正处于巅峰状态。”
林澈咬紧牙关,忽然明白了:每次他在镜头前越真实,能力就越强。这不是机器或基因的功劳,而是千万人的情绪共振。
“你早就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程薇薇说,“所以我才选你。因为你渴望被理解,渴望被认可。你不是在逃避身份,你是在寻找归属。”
林澈闭上眼,想起陈牧野的话:“镜界之力,不是让你成为别人,而是让你成为真正的自己。”
原来如此。真正的自己,不是孤岛,而是被看见、被理解、被记住的那个人。
“所以……你想让我做什么?”
“留下来。”程薇薇说,“和我一起完成最后的实验。让全世界知道,人可以超越身份的限制。”
“然后呢?成为你们的神?”
“成为新的开始。”她伸手,“跟我走,林澈。这一次,不是命令,是选择。”
林澈看着她的手,没动。
江雪瑶冲上前,一把抓住他胳膊:“别信她!她只是想控制你!”
林澈低头看她。她眼睛红了,嘴唇发抖,却死死盯着他,像怕他消失。
“如果我走了……”他低声问,“你会怎么样?”
“我……”江雪瑶喉咙一紧,“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你变成她想要的样子,那就不是你了。”
林澈心口一软。他想起她为他辩护、塞能量棒、在雨夜里追着他跑的样子。她不是为了流量,她是真正在乎他。
“妈。”他忽然开口,叫得极轻。
程薇薇身体一僵。
“如果你真是我母亲……”林澈看着她,“那你应该知道,儿子最想要的,不是被改造,而是被接纳。”
他松开江雪瑶的手,后退一步。
“我不会跟你走。”
程薇薇脸色变了。
“林澈,你还不明白吗?外面的世界不会接纳你!他们会怕你,会恨你,会把你当成怪物!”
“那又怎样?”林澈笑了,“我本来就是怪物。但我是我自己选择的怪物。”
他转身:“我们走。”
苏砚上前挡在他身侧,江雪瑶紧紧跟上。
三人往楼梯走去。
“站住。”程薇薇声音冷下。她再次按下按钮。
咔哒、咔哒、咔哒——
所有出口落下铁闸。
“你们出不去。”她说,“除非,你答应留下。”
林澈停下,没回头。
“你知道吗?”他忽然说,“在山里的时候,我以为我和苏砚是对立的。后来我发现,我们其实是同一个人。”
他转身,直视程薇薇:“你给了我生命,但真正让我成为‘人’的,是这些人。”
他指着江雪瑶:“是她让我知道,有人愿意无条件站在我这边。”
他指向苏砚:“是他让我明白,贫穷和富贵,都不该定义一个人的价值。”
他摊开手:“而你?你只给了我一个身份,却想拿走我所有的选择。”
程薇薇手指紧扣桌沿,指节发白。
“你真的要为了他们,放弃一切?”
“我从来没拥有过。”林澈说,“所以谈不上放弃。”
他抬手,摘下脖子上的项链——林家族徽——走到桌前,放在录音机旁。
“这个,还给你。”
然后他走向墙角摄像机,一把扯下,狠狠砸在地上。
砰!火花四溅。
“你干什么!”程薇薇怒吼。
林澈没理她。他一台接一台砸碎镜头。
江雪瑶反应过来,冲向另一侧。苏砚抄起钢管,砸向设备。
红灯一台台熄灭。直播中断。
程薇薇浑身发抖:“你毁了它……你毁了‘镜界’……”
“不。”林澈喘着气,“我只是……把它还给了普通人。”
他走向门口,铁闸落下。他抬头,看向天花板角落最后一台摄像机。
他举起手,对着镜头,比了个手势——不是挑衅,不是胜利,只是一个简单的告别。
然后转身:“找出口。”
三人开始搜寻。
程薇薇瘫坐椅上,望着那台摄像机,轻声说:“你赢了……儿子。”
林澈脚步顿了一下。但他没有回头。
他知道,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而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铁闸回音在演播厅撞来撞去,像绷到极限的钢丝。
林澈站在墙边,指尖残留塑料碎壳的粗糙感。他仍能感觉到——某种东西没死透。不是机器,是注视。那种黏在皮肤上的、无声的凝视,藏在墙缝里,天花板上,甚至他们呼吸的空气中。
苏砚撬着门框,水泥块簌簌掉落。
江雪瑶蹲地翻找控制面板,突然停住:“这里有信号源。还在发。”
林澈盯着微微颤动的光纤,蓝光一闪一闪,像没咽气的心跳。
“不是直播。”他说,“是追踪。”
话音未落,整栋楼轻轻震了一下。不是地震,是重型设备启动的共振,从地下传来。
地板微颤,头顶碎玻璃叮当响了一声。
苏砚皱眉:“这地方……还有别的层?”
“B区。”林澈低声道,“地下三层。隔离区。”
没人问他怎么知道的。他们都静了下来。
因为那首童谣,又响起来了。这次不是从三楼,是从下面。
“月亮走,我也走……悄悄跟着我回家……”
断续,沙哑,带电流杂音。
江雪瑶猛地抓住他手腕:“你听到了吗?这次……不止一个人在唱。”
林澈听到了。第二个声音,更轻,更稚嫩,像是孩子在模仿大人唱歌。
但他认得那个声线——七岁那夜,床边那只手的主人,不只是程薇薇。
还有另一个女人。白大褂,口罩,阴影里,手里拿着注射器。她哼了两句,然后说:“融合反应正常,可以进入诱导期。”
他以为那是梦。现在,那声音正从地底爬上来。
苏砚踹开配电箱,扯下线路扔给江雪瑶:“接反向脉冲,试试能不能烧掉主控。”
“你疯了?”她盯着裸线,“万一触发警报呢?”
“已经触发了。”林澈盯着地面,“他们知道我们在这儿。从踏进来那一刻起,就不是逃不逃的问题了。”
他弯腰拾起一块混凝土碎片,指腹蹭过边缘。锋利。真实。不像被安排好的记忆,不像被剪辑过的画面。石头割破他的皮,血珠渗出,顺着虎口流进袖口。痛感让他清醒。
“他们想让我成为工具。”他低声说,“那就得先把我打回原形——不是人,不是儿子,不是朋友。只是一个编号,一段数据,一个能被重启的程序。”
江雪瑶忽然上前,挡在他面前。她没说话,只是把他的手攥进掌心,用力到指节发白。
“你不是。”她说,“你现在站在这儿,流血,喘气,发抖。你就是林澈。谁也不能把你从这一刻抹掉。”
林澈看着她湿透的发梢,鼻尖上的雨水,忽然笑了下。不是冷笑,不是讥讽。是第一次,在这片废墟里,他觉得有人真的把他当人看。
“走。”他抽回手,转身走向舞台尽头的墙。
那里挂着一幅虚假的日出布景画。他抬脚踹上去。木架垮塌,砖墙裂缝。后面是金属防爆门。门边指纹识别器屏幕漆黑,角落绿灯缓缓亮起,正在扫描。
“他们在等你。”程薇薇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三人回头。她仍坐在桌后,手边多了个黑色遥控器,拇指悬在红色按钮上方。
“你以为砸了几台摄像机就能切断联系?”她声音平静,“‘镜界’不是设备,是系统。你逃不掉的,林澈。你越反抗,它越完整。”
“那你按啊。”林澈盯着她,“按下按钮,叫他们上来,把我们全杀了。看看你能不能亲手毁掉你所谓的‘杰作’。”
程薇薇手指颤了一下,没按下去。
“我不需要杀你。”她说,“你终会回来。因为你体内有他们留下的东西——第七阶段植入的记忆锚点。它会在特定条件下激活。到时候,你不来找我,也会被它拉回来。”
林澈心头一沉。他想起每次能力爆发前的征兆——耳鸣,黑白画面闪现,胸口被轻轻拉扯。原来不是共鸣。是召唤。
“所以你现在是在拖延时间?”苏砚冷笑,“等那个‘锚点’发作?”
“我在给你机会。”程薇薇看着林澈,“最后一次。上面的世界不会容你。而地下,有你能活下去的一切。”
“活下去?”江雪瑶声音发抖,“像实验动物一样被关着?被观察?被记录每一次心跳?”
“至少活着。”程薇薇说,“而不是被当成怪物围猎。”
林澈没再看她。他转头,盯着那扇防爆门,忽然抬脚猛踹。
哐!
金属门发出沉闷回响。
里面,歌声停了一瞬。
随即,那个孩子的声音,轻轻地说了句:“哥哥,你来了。”
林澈全身的血,仿佛瞬间冻住。
那声音……和他七岁时录下的语音样本,一模一样。是他自己的声音。
“门后关着的……”江雪瑶后退半步,“是你?”
林澈没回答。他只是抬起手,用流血的指尖,按上了冰冷的金属门。
门内,传来指甲刮擦金属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
像在求救。
像在呼唤。
像某个被遗忘多年的自己,终于等到了开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