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秘密的手语课
我最近发现陈暮有点不对劲。
具体表现为,他发愣的次数变多了,而且发愣的时候,手指会在空气中比比划划,像在跟隐形的精灵讨论什么秘密协议。有一次,他甚至对着书架上一排《追忆似水年华》比划了半天,神情专注得仿佛像在破解达芬奇密码。
这太反常了,要知道,陈暮先生过去三年的手指运动轨迹,仅限于翻书、掸灰、扒拉饭盒和赶我走。
终于,在一个他对着窗外比划的午后,我悄无声息地前行到他身后,猛地探出头。他电脑屏幕上赫然是一个手语教学视频,一个和蔼的老师正在缓慢地重复着“你好”的手势。
陈暮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合上笔记本,动作幅度大到差点把旁边茶杯掀翻。他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梗着脖子瞪我:“你属鬼的?走路没声?”
我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差点喘不上气:“陈、陈建筑师……您这是……打算开辟第二职业,去特教中心当义工?还是说,”我凑近他,挤眉弄眼,“沟通成本太高,打算给自己升级一下‘驱动程序’?”
他抄起手边的鸡毛掸子就要揍我。我一边躲一边求饶:“别别别!我错了!陈大师学贯东西,连无声的语言都要掌握,这是何等崇高的学习精神!我支持!我举双手双脚支持!”
从那以后,这成了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我会在他对着视频练习时,故意在旁边用夸张的语调配音:“哦~这是‘谢谢’!这个是‘好吃’!哇,这个动作是‘对不起’吗?你学这个是不是预备着以后跟我道歉用?”
他通常会用杀人般的眼神回应我。
但我也注意到,他练习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在给书打包时,在擦拭那个依旧没擦的橱窗时,甚至在睡着前,他的手指都会无意识地复习着那几个简单的词汇。那片原本只属于图纸和尘埃的脑海,此刻正被另一种更温柔、更笨拙的符号悄悄占据。
3.2:天台与纸条
夏末秋初,阳光变得温和透亮,是晒书的好天气。陈暮和顾晓满合力,把书店里一些受潮比较严重的旧书搬到了天台。
天台是这片老街区难得的开阔地,能看到远处新建的、如同森林般密集的写字楼群,也能看到近处鳞次栉比的瓦片屋顶,和缠绕其间的、老旧的电线。
晓满干活很利索,她把书一本本摊开在晾书架上,或者铺在干净的席子上,动作轻柔,像在照顾一群疲惫的孩子。阳光洒在她身上,给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陈暮则显得有些笨手笨脚,主要是他总是忍不住去看晓满。看她微微沁出汗珠的鼻尖,看她专注摆弄书页时低垂的睫毛,看她被风吹起拂过脸颊的发丝。
晓满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对他笑了笑。随后她从随身带着的小布包里掏出便签本和笔,低头写了一会,递过来。
纸上画着几个简笔画小人,正欢快地把一本本摊开的 书举起来迎接太阳。旁边写着一行字:
“书晒太阳,你呢?”
陈暮拿着那张纸条,手指微微收紧。阳光太刺眼了,刺得他眼睛有些发酸。这个问题很简单,却又太复杂。他晒太阳吗?他好像一直躲在阴影里。
他抬起头,望向天空,努力眨了几下眼睛,试图驱散那股莫名其妙的的酸涩。正好看到一朵云,形状有点像……嗯,像一只歪着脑袋的猫。他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生硬地抬起手,指向那朵云,试图转移这个他不知如何回答的问题。
晓满顺着她指的的方向看去,眼睛一亮。她立刻拿回本子,翻到新的一页,刷刷几笔,就勾勒出了那朵猫形云的轮廓,还在旁边画了一个指着云的小人,那小人的侧脸,分明就是陈暮。
她在画旁边写:“云在晒太阳,很舒服的样子。”
她把画展示给陈暮看,笑容比天上的太阳还要暖上几分。
陈暮看看画,又看看她,紧绷的嘴角终于难以察觉地松动了一下,一个几乎不成形的、微小的弧度,短暂地出现在他脸上。
那一刻,天台上只有风吹过书页的哗哗声,阳光安静地流淌,和两颗频率不同,却试图慢慢靠近的心。
3.3:雷鸣中的安静
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雷阵雨,但没人想到会那么猛烈。
像是天神在苍穹之上点燃了巨大的闪光灯,并同时推倒了无数排空的巨浪。闪电一次接着一次,撕裂夜幕,雷声滚滚,震得书店的玻璃窗都在嗡嗡作响。
我因为雨太大,赖在书店没走,正和陈暮有一搭没一搭地下着象棋。
突然,一个极其响亮的炸雷仿佛就在屋顶爆开,整个房子似乎都随之震动了一下。
我手里的“车”差点掉地上,骂了句脏话。抬头却看见陈暮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他手里的“帅”直接脱手掉落,滚到了桌子底下。他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住,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而粗重,额头上迅速渗出冷汗。他猛地从椅子上滑下去,蜷缩在墙角,双臂紧紧地抱住膝盖,把脸埋了进去,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
“陈暮!”我吓了一跳,赶紧过去,“你怎么了?晕雷啊?”
他没有任何回应,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是一种被巨大恐惧吞噬的状态。
我有点手足无措,正想把他拉起来,这时,书店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顾晓满站在门口,她显然也是不放心,冒着雨过来的。她头发和肩膀都被淋湿了,当她看到蜷缩在墙角的陈暮时,脸上瞬间写满了担忧。
她快步走过来,用眼神询问我。我压低声音,尽量简单地解释:“他好像……特别怕雷。”
晓满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她看着我,又指了指门外,做了一个“请”手势。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我瞬间懂了。有些战场,不需要人多。我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说了句“交给你了”,便拿起伞,悄悄推出了书店,替他关好了门。
门外,雷声依旧轰鸣,闪电如同死神的镰刀划过天际。
门内,晓满走到陈暮身边,没有试图去拉他,也没有发出任何可能惊扰他的声音。她只是静静地、慢慢地蹲下身,坐在他旁边的地板上,和他一样,背靠着冰冷的墙壁。
然后,她伸出手,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覆盖在他那双因用力而指节发白、冰冷颤抖的手上。
她的掌心很暖,带着刚从外面雨夜带来的些许潮湿,但那温度却像一块被烘烤过的鹅卵石,稳稳地传递过去。
陈暮的身体猛地一僵。
雷声还在继续,恐惧的浪潮依旧一阵阵冲击着他的神经。但手背上那个温暖的触点,像风暴中突然抛来的一个锚,牢牢地定住了他几乎要漂流失控的灵魂。
他没有抬头,依旧把脸埋在膝盖里,但颤抖的幅度,却在那温暖的包裹下,一点点、一点点地变小了。
晓满也没有动,就那么安静地陪着他。她的世界本就是安静的,所以她懂得如何用安静去对抗所有的轰鸣。她用她的方式告诉他:别怕,我在这里。雷声再大,我也在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雷声渐渐远去,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屋檐。
陈暮紧绷的身体终于彻底松弛下来。他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他的眼眶是红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汗渍,样子狼狈不堪。
他看向身边的晓满,她也正看着他,眼里没有好奇,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切的、感同身受的理解。
他动了动被她握住的手,没有抽离,反而微微翻转,笨拙地、试探性地回握住了她的手。
两只手,一只冰冷,一只温暖,在劫后余生的寂静里,紧紧相握。
窗外,雨还在下,但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