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的日子,失去了时间的刻度,只剩下无休止的疼痛、寒冷、黑暗,以及越来越频繁的“讯问”。
季疏砚的伤势得不到任何医治,在潮湿污浊的环境中迅速恶化。
高烧反复,伤口溃烂化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火辣辣的疼痛和浓重的血腥气。
狱卒送来的食物是馊冷的,饮水浑浊,他强迫自己吞咽,不是为了活命,只是为了保持一丝力气,对抗下一次刑罚,等待那一线渺茫的生机——等待她。
然而,比身体创伤更早击垮他的,是视觉的丧失。
起初只是视线模糊,看东西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
他以为是因为头部受过击打,或是高烧所致,并未十分在意。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看不看得清,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但渐渐地,那层“毛玻璃”越来越厚,越来越暗。
囚室墙壁上那唯一一丝从极高极小的通风口渗入的、用以区分昼夜的微光,从他眼中彻底消失了。无论他如何努力睁大眼睛,眼前只剩下无边无际、浓稠如墨的黑暗。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
失明了。
这个认知,是在一次狱卒将他拖去刑房,他因为看不清门槛而重重摔倒时,才彻底清晰的。额头撞在冰冷石阶上的剧痛,远不及心中瞬间涌上的、冰封般的绝望。
对于一个读书人,一个以笔墨为生、心怀天下、渴望看清世间真相与道路的人来说,失去眼睛,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再也无法阅读圣贤书,无法批阅公文,无法欣赏山水画卷,无法……看清她的容颜。
那一刻,季疏砚躺在冰冷肮脏的地上,甚至忘记了身上的伤痛,只觉得一股灭顶的寒意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将他整个人冻僵。
比任何刑罚都更残忍的剥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降临了。
“妈的,瞎了?”狱卒粗鲁地踢了他一脚,语气里带着幸灾乐祸的残忍,“也好,省得东张西望!起来!”
接下来的刑罚,因为他的失明而变得更加“方便”。
狱卒不再顾忌他的眼睛,手段更加肆无忌惮。疼痛依旧尖锐,但季疏砚却仿佛感觉不到了。他的意识飘忽着,沉浮在一片永恒的黑暗与冰冷之中。
看不见光,看不见希望,甚至快要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有听觉变得异常敏锐——铁链拖曳的刺耳声响,狱卒粗重的呼吸和污言秽语,隔壁囚室偶尔传来的痛苦呻吟,还有……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跳动。
咚……咚……咚……
那声音提醒他还活着,却也像丧钟,一下下敲打在他已然麻木的心上。
他开始分不清现实与幻觉。
有时,他会“看见”陋室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会“看见”扬州街头她惊鸿一瞥的侧颜,会“看见”沁芳园暖阁里她醉后嫣红的脸颊和狡黠的眼神……那些画面清晰鲜活,带着色彩和温度,与眼前无边的黑暗形成残酷的对比。
他知道那是幻觉,是大脑在极度痛苦和绝望中制造的海市蜃楼。但他却像抓住救命稻草般,贪婪地沉浸其中,哪怕只有一瞬。
身体越来越虚弱。
高烧消耗着他仅存的体力,伤口感染带来的高热让他时而清醒,时而昏沉。清醒时,他要对抗疼痛和失明带来的巨大心理冲击;昏沉时,破碎的噩梦与现实交织,往往让他冷汗淋漓地惊醒,却又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有一次,他在高烧的混沌中,仿佛听到牢门外有细微的、不同于狱卒的脚步声,还有极低的、压抑的交谈声。
一个声音有些耳熟,似乎是……周文敏?他挣扎着想靠近门边,想呼喊,却只发出嘶哑破碎的气音。脚步声很快远去,仿佛从未出现过。他不确定那是不是又一个幻觉。
绝望如同最沉重的枷锁,层层叠叠地加诸在他身上。
他开始怀疑,自己还能撑多久?清白固然重要,可若是以这样残破的身躯、永远沉沦黑暗的代价去换取,即便最终昭雪,他又该如何面对她?面对那个曾经允诺要“竭尽所能,以真心相待,以余生相护”的未来?
一个更黑暗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心——或许,就此放弃,让一切在这黑暗的牢狱中终结,对她、对自己,都是一种解脱?她不必再为他奔走焦心,不必承受可能无法洗刷冤屈的后果,不必……接受一个双目失明、伤痕累累的累赘。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疯狂滋长,几乎要吞噬他最后一点求生的意志。
就在他意识再次涣散,即将沉入那片放弃的深渊时,指尖触碰到了囚服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硬硬的小东西——那是离开扬州前,沈薇韶悄悄塞进他新官服内衬夹层里的一枚小巧的、温润的羊脂玉平安扣。她说:
沈薇韶“不是什么值钱东西,是我幼时戴过的,据说能保平安。你……带着。”
当时他只觉得心意珍贵,贴身藏好。入狱时,狱卒搜走了他所有明显之物,却遗漏了这缝在内里的、不起眼的小东西。
指尖传来玉石微凉的触感,却奇异地带着一丝残留的、属于她的暖意。他紧紧攥住那枚平安扣,粗糙的指腹摩挲着上面简单的纹路,仿佛能勾勒出她送出它时的神情。
长亭边,她坚定的眼神和话语,再次穿透层层黑暗与痛苦,清晰无比地响彻在他脑海。
不能放弃。
他还没有亲口告诉她,他喜欢她,比想象中还要喜欢。
他还没有兑现承诺,回到她身边。
他还没有看到构陷者的下场,还自己一个清白。
他怎么能……就这样放弃?
季疏砚用尽全身力气,将额头抵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剧烈的喘息着。失明的双眼干涩刺痛,流不出泪,但胸腔里却有
什么东西在剧烈翻涌,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
黑暗依旧无边,疼痛依旧刻骨。但攥着那枚小小平安扣的手,却渐渐停止了颤抖。
他重新靠回墙壁,闭着眼(尽管已无意义),调整着呼吸,努力积攒着每一分微弱的力量。
失明剥夺了他的视觉,却让他的听觉、触觉乃至内心的感知变得异常敏锐。
他不再试图“看”,而是用全身心去“听”,去“感觉”——感觉空气中微不可察的气流变化,分辨远处传来的细微声响,铭记每一次疼痛袭来的位置和方式(以此判断伤势),甚至在脑海中一遍遍回忆、推演漕银案的每一个细节,寻找可能被忽略的、能证明自己清白的蛛丝马迹。
他要活下去。哪怕是在这永恒的黑暗里,他也要挣扎出一条生路,爬回她的身边。
而此刻的公主府,沈薇韶并不知道季疏砚已身陷失明的绝境。
她正为刚刚得到的一个模糊线索而振奋,却又因无法立刻触及真相而焦灼万分。她只知道他在受苦,却不知那苦楚已深至骨髓,剥夺了他感知世界的窗口。
同一片夜空下,一个在黑暗中以惊人的意志对抗着身心的双重崩毁,一个在光明里拼尽全力拨开迷雾追寻真相。
他们的命运,如同两条被强行扯离又顽强向彼此延伸的线,在绝望与希望交织的深渊上空,颤动着,等待着再次交汇的那一天。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