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层炸开的那一刻,我听见了心跳。
不是我的。我的心早就被血祭抽干了,只剩下空腔在胸膛里震动。可这心跳声,清清楚楚,一下,又一下,从地底深处传来,像是她睡着时那样——轻,稳,带着药香的气息。
我跪在裂口中央,心口还插着那片骨刃。血顺着骨纹往下淌,渗进冰缝,和我写下的万遍“白芷”融在一起。那些字还在发光,红得发黑,像烧尽的炭火余烬。风停了,天地被血雾裹住,连远处的山影都看不清了。
可我知道她来了。
冰面轰然碎裂,一道白衣缓缓升起。
她浮在半空,双目紧闭,长发垂落如瀑,脸上没有一点伤痕,像从未死过。她穿着丹阁的旧式圣衣,袖口绣着细小的白芷花。我认得那件衣服,是她第一次炼成回魂露那天穿的。
我想笑,喉咙却发紧,只挤出一声哑响。
我伸手,指尖抖得厉害。“你回来了……”我说,“这次,换我来接你。”
她没动,也没睁眼。周身缠着几道黑纹,像是从地底爬出来的锁链,勒进她的手腕、脖颈、脚踝。每一道都泛着暗光,随着她的上升而收紧。
我体内的骨头突然开始疼。不是外伤,是里头在裂,像有东西顺着血脉往四肢钻。一口腥甜涌上来,我咽下去,手还是往前伸。
“白芷。”我又叫她名字,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睁开眼看看我。”
她睫毛颤了一下。
真的。我没看错。
那一瞬,我脑子里什么都没了。玄无极的警告、夜霜的劝阻、天道的规则,全都碎了。我只知道——她听到了。她知道我在。
我猛地撑起身,膝盖在冰上磨出深痕,扑过去想抱她。
可就在我的手快要碰到她的瞬间,一股巨力将我掀翻。
我滚出去几丈远,撞在一块断冰上,喉头一热,喷出一口血。血落在冰上,竟被吸了进去,像活物般往裂缝里钻。
“你疯了!”
夜霜的声音从侧面传来。
他踉跄着跑过来,脸色黑得吓人,嘴角不断往外溢血,手里那把影刃只剩半截,刀尖还在滴黑水。他扑通一声跪在我旁边,一把抓住我的肩膀。
“她每醒一刻,你就折一日寿元!”他吼得脖子青筋暴起,“你活一日,她就消一分!等到你死了,她也就彻底没了!”
我甩开他,抹掉嘴角的血,笑了。“我早死过千百次。”我说,“只要她能睁眼,我死一万次都行。”
“你不明白!”他抓住我衣领,眼睛通红,“她不是不愿归,是不敢归!她怕的不是死,是你为她成魔!”
我没理他。我盯着空中那道身影,慢慢站了起来。
她还在那儿,静静悬着,像一幅画。可我能感觉到,她在变。那几道黑纹越收越紧,她皮肤底下开始浮出细密的裂痕,像是瓷器要碎了。
我不在乎。
我拔出心口的骨片。
“嗤——”一声闷响,血喷出来,溅在脸上,温的。
我高举逆道古玉,怒吼:“我不只要她醒一刻!我要她永生!我要她活着!谁拦我,我杀谁!”
古玉炸开一道金光。
那一瞬,我全身的血都往头顶冲。精血离体,化作血浪冲上天空,染得苍穹一片猩红。地脉剧烈震动,冰原下传来无数哀嚎,像是千万亡魂在哭。
“逆命引魂诀——给我转!”
我咬破舌尖,一口血雾喷在古玉残片上。金光暴涨,直插地底。
整个北域都在晃。
就在这时候,她睁眼了。
目光清明,却冷得像冰。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
“你又违逆天道。”
声音不是她一个人的。像是千万人同时开口,低沉、空洞,带着审判的味道。我体内的血突然凝住,耳朵嗡嗡作响。
“我不信天。”我盯着她,一步步往前走,“我不信命。我只信——你该活着。”
她抬手,指尖朝我一点。
眉心一凉。
眼前炸开一幕幻象。
我看见自己站在尸山血海之上,披着黑袍,手里握着断剑。脚下是七座塌陷的城池,火焰还没熄,灰烬里埋着残肢断臂。北域三十六城,只剩废墟。
我低头,看见自己正在割开一个活人的喉咙,鲜血流入脚下的血池。池中浮着一道身影——是她。白衣破碎,双目紧闭,魂体残缺不全。
我继续割,一个,又一个。万人精魄汇入血池,她身体微微颤动,终于睁开眼。
她看着我,满脸是泪,嘶喊:“林烬!住手!求你住手!”
我没停。我笑,说我终于把你救回来了。
天降雷劫,九道紫雷劈下,我半边身子焦黑,却仍站着。她伸出手,想碰我,可指尖刚触到我,整个人就开始崩解,化作光点,随风散了。
幻象消失。
我站在原地,浑身发抖,指甲掐进掌心,掐出血来。
“这便是你要的重逢?”她问,声音还是冷的,可我听出了一丝颤。
“只要你在。”我抬头,死死盯着她,“因果由我背。”
她没说话。
风忽然静了。
然后,她袖中滑出一样东西。
“叮——”
一声轻响,落在冰上。
一枚铜钱。
焦黑,边缘卷曲,上面还缠着半根烧糊的麻线。是我一直系在腕上的那枚。她说辟邪用的。
她送我的第一样东西。
我蹲下身,手指颤抖着去捡。
就在我的指尖碰到铜钱的瞬间——
她瞳孔猛地一缩。
周身那些黑纹突然出现裂痕,像是被什么力量从内部撕开。她身体一僵,呼吸一滞,整个人往下坠了半寸。
记忆回来了。
我看见她站在丹阁门口,阳光落在她发梢上。她递给我这枚铜钱,笑着说:“拿着,辟邪。”
我接过,反手塞进她手里:“你才是我的辟邪符。”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出声,眼睛弯成月牙。
冰原上,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里有了光。
不再是审判,不再是亡魂叠加的声音。
是她。
是那个会为我炸十次丹阁,也会在雨夜里悄悄送来姜汤的白芷。
她用本音,轻轻叫我:“林烬……”
我喉咙一紧。
“快放手。”她说,声音很轻,像怕惊醒什么,“求你。”
我如遭雷击。
下一秒,我扑上去,一把将她抱住。
她没躲。她靠在我肩上,很轻,像是随时会散。
“这次。”我咬着牙,声音发抖,“换我信你一次。”
她在我怀里笑了一下,像很多年前那样。“傻子……”她轻声说,“信我,就好好活。”
话音未落,她身体开始崩解。
光点从她指尖溢出,顺着那些黑纹被抽离,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强行拽走。她魂体越来越淡,可仍靠在我怀里,没挣扎。
我死死搂着,手臂收得几乎要把她揉进骨头里。“我不放!”我吼,“我不放!你说过等我!你说过想穿嫁衣!你说话不算数?!”
她抬起手,指尖擦过我眼角,动作轻得像羽毛。“因为……只有你能活。”她嘴角动了动,想笑,“我不能。”
光点越来越多,她在我怀里越来越轻。
我抱着她,跪在冰上,额头抵住她肩膀,一动不动。我能感觉到她最后一点温度,正一点点消失。
“白芷。”我低声叫她,“你说过,下次见面,要穿嫁衣。”
她没回答。
她已经说不出话了。
最后一片光点从她心口飘出,像雪花,往上浮。
我伸手去抓,可抓到的全是空。
她散了。
风起了。
血雾缓缓退去,红光沉入地底,冰原恢复死寂。天上云层裂开一道缝,夕阳照下来,红得像血。
我仍跪着,双臂空抱,脸上泪与血混成道道沟壑。那枚焦黑铜钱静静躺在脚边,映着残阳,像一块烧尽的灰。
远处,忽然升起一缕黑烟。
接着是第二缕。
第三缕。
七座城墟,接连冒起黑烟,笔直冲天,像是烽火。有人在集结,正朝这边来。
夜霜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
他没说话,只是弯腰,从冰缝里拾起半枚残玉。那是逆道古玉的碎片,边缘还沾着干涸的血。
他盯着看了很久。
然后低声说:“她不是不能归……是不敢归。”
风卷起他的衣角,吹散最后一丝温热。
我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眼神空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她一起,彻底死在了这片冰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