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来的，淅淅沥沥，敲在玻璃窗上，留下蜿蜒的水痕，像眼泪。

沈译放下手里的钢笔，揉了揉眉心。书桌上摊着翻到一半的《立法法学》，密密麻麻的笔记工整得近乎刻板。台灯的光线被调成适宜的暖黄，将他轮廓清瘦的身影投在背后满墙的书架上，秩序井然。只有他自己知道，镜片后的视线，早已从书页上游离，飘向门外细微的、几乎被雨声掩盖的动静。

不是错觉。

脚步声沉重，拖沓，带着明显的踉跄，停在了他的门外。

他沉默地等着，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金属笔杆。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失常，一下，又一下，撞得他喉头发紧。

敲门声响起。不是惯常的、属于这个家里任何人的礼貌节律，而是沉闷的，带着点不管不顾的意味，一下下砸在门板上，也砸在他骤然绷紧的神经上。

他起身，动作依旧维持着惯有的平稳，走过去，开门。

门外的光线涌进来，勾勒出沈聿高大的身影。他几乎是靠在门框上，才勉强站稳。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混杂着雨水的湿漉和一种……属于夜晚的、颓靡的气息。他身上的衬衫皱得不成样子，领口扯开了两颗，露出线条硬朗的锁骨，头发湿漉地搭在额前，水珠顺着凌厉的下颌线滑落。

那双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笑意，或者更深沉难测情绪的眼睛，此刻是红的，里面布满了血丝，还有一种沈译从未见过的、近乎崩溃的茫然。

四目相对。

沈译扶在门框上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像一层薄冰，覆盖着底下汹涌的暗流。他看着他，这个他名义上的哥哥，这个他藏在心底最阴暗角落，所有不堪欲望的投射对象。

沈聿的视线没有焦点，在他脸上逡巡了片刻，似乎才勉强认出他来。他扯动嘴角，想笑，却只发出一个破碎的气音。然后，他向前一步，身体的大部分重量几乎要压过来，酒气更浓。

“喂……”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滚烫的温度，拂过沈译的耳膜，“教教我……”

沈译站着没动，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热意和微不可查的颤抖。

沈聿抬起眼，那双猩红的眸子直直地撞进沈译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睛里，带着一种濒死般的绝望和挣扎。

“……怎么才能不像你一样……”他每一个字都吐得艰难，却又异常清晰，“……病得无可救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雨声，呼吸声，心跳声，混杂在一起，又被无限拉长。

沈译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似乎在这句话里褪得干干净净。镜片反射着灯光，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瞬间翻涌的情绪。是刺痛？是狼狈？还是某种被一语道破的、扭曲的快意？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骤然被风雪封冻的雕像，承受着来自眼前这个人，最残忍的审判。

过了很久，或许只有几秒。沈译微微偏开头，避开了那几乎要将他灼穿的目光。他伸出手，不是去扶摇摇欲坠的沈聿，而是轻轻关上了身后的房门，隔绝了外面可能存在的窥探。

然后，他转回视线，重新落在沈聿脸上。他的声音很低，很平，听不出任何波澜，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你醉了，哥。”

那声“哥”，叫得轻描淡写，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沈聿强撑着的某种东西。

沈聿高大的身躯晃了一下，像是终于支撑不住，额头抵上了沈译略显单薄的肩膀。重量骤然压下来，带着灼人的体温和无法忽视的酒气。

沈译的身体僵硬了一瞬，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指节泛白。他能感觉到沈聿滚烫的呼吸穿透了薄薄的睡衣布料，熨烫在他的皮肤上。也能听到，耳边那压抑的、近乎呜咽的喘息。

“……我没醉……”沈聿的声音闷在他的肩窝，含混不清，带着挫败和痛苦，“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沈译抬起眼，望着走廊尽头那片被壁灯晕染开的、昏暗的光晕。他的眼神空洞了一瞬，然后，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慢慢沉淀下来。他最终抬起那只握成拳的手，迟疑地，缓慢地，落在了沈聿剧烈起伏的背上。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克制。

他扶着他，将这个几乎全身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意识昏沉的“哥哥”，一步步带向房间里那张唯一的单人床。

脚步挪动间，沈聿滚烫的唇瓣似乎无意地擦过他的颈侧。沈译猛地一颤，扶在沈聿腰侧的手瞬间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自己的掌心。

他把他放在床上，动作算不上温柔。沈聿一沾到床铺，便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陷入柔软的枕头里，眉头紧锁，呼吸沉重而紊乱，不再说话，似乎已经半昏迷过去。

沈译站在床边，低头凝视着他。

台灯的光线勾勒着沈聿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以及那双此刻紧闭着、却依然带着锋利感的唇。酒意和混乱褪去了他平日里的玩世不恭或深沉算计，显出一种罕见的、毫无防备的脆弱。

沈译看了他很久。

然后，他缓缓俯下身。

距离一点点拉近，近到能数清他浓密的睫毛，能感受到他呼吸的频率。近到……彼此的气息几乎交融。

在几乎要触碰到沈聿唇瓣的前一刻，沈译停住了。

他只是伸出手，极其小心地，摘下了自己鼻梁上的眼镜。

视野瞬间变得模糊，眼前英俊而脆弱的面容晕开成一片暧昧的光影。仿佛卸下了一层伪装，他眼底那些被严密封锁的、汹涌的、不堪的欲望，终于毫无阻碍地流淌出来，浓稠得几乎要将床上的人溺毙。

他的指尖，代替了未曾落下的吻，极轻地、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拂开了沈聿额前那缕被雨水和汗水浸湿的黑发。

动作温柔得近乎虔诚，与他眼中翻腾的黑暗形成骇人的对比。

他维持着这个俯身的姿势，在模糊的视野里，用目光细细临摹着沈聿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酒气，雨水的湿气，还有某种一触即发的、危险的气息。

许久，一声极低的、带着冰冷自嘲的笑，从他喉间逸出。

“不想像我一样？”

他对着床上无知无觉的人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誓言。

“可惜……你已经来不及了。”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