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克帝国最荒唐的拍卖会,在公爵的私人地窖中举行。
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雪松熏香、贵族们身上混杂的香水味,以及一种难以言说的、令人作呕的兴奋。
水晶吊灯折射着暖黄光线,照亮丝绒座椅上那些衣冠楚楚的脸庞——每一张脸上都写满百无聊赖,以及对新鲜“乐子”的饥渴。
“接下来这件拍品,绝对特别!”拍卖师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编号7-03,来自北境遗族,十六岁,经过‘驯化测试’,反抗性评级为——最高级!”
帷幕拉开。
铁笼在舞台中央。
笼中少年蜷坐在角落,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他赤裸的双脚踝上扣着暗沉的特制镣铐,上面刻着让人无法理解的符文。一件过于宽大的亚麻囚服松垮地挂在单薄的身躯上,领口斜斜地滑下,露出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鞭痕。
“起拍价,五百金币!”
贵族们发出低低的惊叹——这价格足以买下一座小庄园。
卡西娜坐在最后一排的阴影里,黑色兜帽长袍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小半截下巴。她没看笼子,反而微微闭着眼,指尖在扶手上极轻地敲击。
眼前又闪过那些碎片——三天来反复侵袭她的预知画面:
少年站在废墟上,身后是燃烧的帝国……
画面尽头,她自己的魔法塔轰然倒塌,而她被压在下面,咽下最后一口气前,看见少年冰冷无波的眼神。
是的,就是笼子里这个看起来一折就断的小东西。
导火索,
灭世者,
她的死因之一……
“六百!”
“七百!”
“八百金币!”
竞价声此起彼伏。贵族们喜欢“最高级反抗性”——这意味着“驯服”的过程将充满挑战与乐趣。
他们交头接耳,目光如打量稀有宠物般在少年身上逡巡,评估着这具年轻身体所能提供的“娱乐价值”。
少年始终没动。仿佛这一切喧嚣与他无关。只有卡西娜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尖狠狠地嵌入掌心。
“一千二百金币!”前排的侯爵高声喊道,志在必得。
拍卖师举起木槌:“一千二百金币一次——”
“两千金币。”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慵懒,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嘈杂。
整个地窖瞬间寂静。
所有人都回头,看向那个从头到尾没有参与过竞拍的披着黑袍的身影。
两千金币?买一个玩物?即便是最挥霍的贵族,也觉得这超出了“合理”的范畴。
拍卖师喉结滚动:“这位……尊贵的客人,出价两千金币。还有加价吗?”
无人应答。不是出不起,而是不值得。
侯爵脸色铁青,狠狠瞪了黑袍一眼,却终究没再举手。
“两千金币三次!成交!”
木槌落下。
卡西娜起身,在无数道探究、嫉妒、不解的目光中,平静地走向后台交易处。她付钱的动作干脆利落——从空间戒指中倾倒出小山般的金币时,负责清点的管家手指都在抖。
“货物……您要现在提走吗?”管家咽了口唾沫。
“笼子打开。”卡西娜说。
管家犹豫:“客人,他很危险——”
“打开。”
平淡的两个字,却让管家莫名打了个寒颤。他示意护卫上前,用特制的钥匙插入笼门。
锁簧弹开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后台格外刺耳。
笼门开了。
护卫们警惕地举起长矛,对准笼内。
少年终于动了。
他缓缓抬起头。
露出一张过于精致的脸——皮肤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双眸却近乎星辰,此刻,这双瞳孔中没有任何情绪,空茫地望着前方,仿佛在看所有人,又仿佛什么都没看。
“出来。”卡西娜说。
少年没动。
“或者,”她向前走了一步,“你更喜欢待在这个笼子里?”
少年微微地瑟缩了一下。
他慢慢地、扶着笼壁站起来。镣铐随着动作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比卡西娜预想的还要高挑一些,只是过分瘦削,像一株在暗处强行生长的植物。
走出笼子时,他踉跄了一步——大概是久坐导致血液不畅。
她走到少年面前,距离近到能看清他睫毛的颤动。他依然垂着眼,不看任何人,但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
“像一只蓄势待发、准备拼死一搏的幼兽。”卡西娜喃喃。
“安仑。”她叫出这个名字。
少年猛地抬眼。
那双空茫的眸中,第一次有了聚焦——锐利、警惕,以及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困惑。
她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在被捕获、被编号、被称作“货物”的漫长日子里,他自己都快忘记这个名字了。
“从今天起,”卡西娜无视他的反应,继续说,“你是我的了。”
这句话通常意味着更深沉的噩梦。
卡西娜却像是没看见他的滞顿,她径直走到安仑面前。
少年正勉强稳住身体,一只手扶着墙壁,呼吸有些急促,他向前迈了一步,跨出铁笼。
就在双脚接触地面的瞬间,他整个身体明显晃了一下,膝盖不受控制地发软——长期的蜷缩、饥饿和镣铐的重量让他的双腿根本支撑不住突然的站立。
他本能地伸手想要扶住什么,卡西娜看着他的脚——赤裸的,沾着灰尘和血迹,脚背上还有旧伤的疤痕。
她忽然叹了口气。
那叹息很轻,几乎听不见,但在寂静的后台里,安仑捕捉到了。
他抬起眼,看见黑袍兜帽下,那双紫色眼睛里闪过一丝无奈。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瞬间,卡西娜弯腰,然后毫不费力地将他整个人横抱了起来。
整个后台陷入死寂,而被抱起的安仑也彻底僵住了。
安仑能感觉到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那些目光里有惊讶、困惑、甚至一丝荒诞的笑意。
他的耳朵尖微微发红——不是害羞,是一种被当众展示脆弱而产生的屈辱和愤怒。他想挣扎,但卡西娜的手臂像铁箍一样稳固,而且他确实没有多余的力气。
“放我下来。”他压低声音说,语气里带着强装的冷硬。
“到了就放。”卡西娜看都没看他,抱着他转身,朝出口走去,她的步伐很稳,抱着一个人对她来说似乎毫不费力。
安仑被迫靠在她胸前。
黑袍的布料蹭过他的脸颊,带着清冷的雪松气息和一丝旧羊皮纸的味道。
他能听到她平稳的心跳,能感觉到她手臂传来的、不容置疑的体温和力量。
这种姿势让他无处可藏——所有的脆弱、伤痕、狼狈都暴露无遗。
“吃吗?”
她从衣袋里掏出她最好的配方,解开油纸,里面是一块金黄松软的蜂蜜蛋糕,淋着晶亮的糖浆,嵌着几颗饱满的莓果。
甜腻温暖的气息。
“饿吗?”她把蛋糕递过去,“刚才拍卖会太长,我顺手在厨房拿的。他们家的蜂蜜蛋糕,据说是帝都一绝。”
安仑僵住了。
所有预想中的折磨、羞辱手段都没有出现。只有一块蛋糕,带着近乎荒唐的善意,突兀地放在他面前。
他盯着那块蛋糕,又抬起眼,看向卡西娜——他在她的眼中没有找到戏谑、贪婪或残忍,只有一种近乎无奈的坦然。
“吃了它,”卡西娜把蛋糕又往前递了递,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然后跟我回家。我困了,想早点睡觉。”
家?
这个字眼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安仑周身的坚冰。
他伸出手,接过了那块蜂蜜蛋糕。
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甜香钻进鼻腔。他犹豫了几秒,然后极小心地、近乎虔诚地,低头咬了一小口。
松软,甜蜜,温暖的糕体在舌尖融化。莓果微酸的汁液混合着蜂蜜的醇厚,像一场突如其来的、不真实的梦境。
他吃得很快,却并不粗鲁,甚至下意识地用手心接住掉落的碎屑。
卡西娜安静地看着,等他吃完最后一口,才从袖中抽出一块干净的手帕。
“擦擦。”
安仑没接。
他抬起头,他茫然又警惕的眼神,竟透出一种古怪的、令人心软的稚气。
卡西娜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就是未来那个挥手间让山脉崩塌、让河流倒灌的灭世者?
这就是她预知中,最后冷漠地看着她死去的反派?
“脚镣的钥匙呢?”卡西娜问跟在他们身后、保持着安全距离的护卫。
护卫队长迟疑道:“客人,这是特制禁魔镣铐,钥匙由公爵亲自保管,现在恐怕……”
“恐怕什么?”
“公爵已经休息了,取钥匙需要等到明天早晨。”
卡西娜沉默了几秒。
安仑依然低着头,没有任何表示,仿佛脚踝的疼痛与他无关。但卡西娜注意到,他的呼吸比刚才急促了些,单薄的肩膀在夜风中微微耸起。
真是个倔强的小反派。
“你……”他发出一个音节,这是卡西娜第二次听见他说话。
“你太重了,”卡西娜面不改色地说,调整了一下抱姿,让他靠得更稳些,“自己走太慢,我困了。”
这明显是胡说。
安仑似乎想反驳,但卡西娜已经迈开了步子。
安仑的身体依然僵硬,双手不知该放在哪里,最后只能虚虚地握成拳,垂在身侧。
这种姿势让他无所适从,比被锁在笼子里更让他不知所措。
至少笼子是他熟悉的。
而这……这算是什么?
“放我下来。”他终于又说了一句,声音压低,带着少年时期特有的、试图维持尊严的倔强。
“我说了,到了就放。”卡西娜看都没看他,继续往前走。
她的魔法塔在城西,离这里还有不短的距离。
“我自己能走。”
“你的脚在流血。”
“不关你的事。”
“现在你是我的,”卡西娜终于低头瞥了他一眼,“所以关我的事。”
安仑哑口无言。
他想挣扎,但身体的疲惫和脚踝的刺痛像潮水般涌上来——更何况,抱着他的手臂看似随意,却巧妙地压制了他所有发力的可能。
这个魔女,比他想象中更强。
他放弃了挣扎,但全身的僵硬泄露了他的不情愿。
卡西娜感觉到了,忽然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买你吗?”
安仑没回答。为什么?为了折磨,为了取乐,为了那些贵族们热衷的“驯服游戏”。还能为了什么?
“因为我在预知梦里看见你了。”卡西娜继续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晚月亮很圆,“你站在废墟上,毁掉了半个帝国,顺便也弄塌了我的魔法塔,把我压死了。
安仑颤了颤,一脸震惊。
“所以我买了你,”卡西娜说,“为了避免你未来毁掉我的塔,杀掉我。很自私的理由,是不是?”
安仑终于转过头,第一次真正正视她的眼睛。月光下,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里有种坦然的疲惫,没有怜悯,没有虚伪的善意,只有一种“我想活下去所以得处理掉你这个麻烦”的直白逻辑。
荒谬的是,这种直白反而比任何虚伪的“善意”更容易让他接受。
“那你应该现在就杀了我。”他低声说。
“考虑过。”卡西娜承认得很干脆,“但预知梦不是绝对的。杀了你,可能会引发别的灾难。而且——”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我想养个孩子。”
安仑又不说话了。他重新转回头,看向前方晃动的街景。
夜风吹过,他的发丝飘起,有几缕拂过卡西娜的脸颊,他的身体渐渐没那么僵硬了,也许是因为疲惫。他依然警惕,依然困惑,但最初那种即将拼死一搏的尖锐敌意,在蜂蜜蛋糕和这个莫名其妙的怀抱中,悄悄融化了一小部分。
卡西娜感觉到了这种变化。很好。她想。驯养法则第一条:消除生命威胁感。用蛋糕和怀抱,而不是锁链和鞭子。
虽然抱着他有点累——主要是心理上的累。
她可是蒙克帝国最强的魔女,现在却在深夜的街道上,抱着未来的灭世反派,思考着今晚要不要给他讲睡前故事。
这世界真是疯了,她也是。
——
走了大约二十分钟,他们终于离开了贵族区,进入了城西的魔法师聚居地。
这里的建筑更加古怪,高耸的塔楼点缀其间,有些窗户还亮着诡异颜色的光——是炼金实验或者深夜研究的证明。
卡西娜的魔法塔是最高的那一座,通体漆黑,塔尖没入夜空。
塔身没有窗户,只有密密麻麻的魔法符号在月光下流转着奇怪的幽蓝的光。
她在塔门前停下。
“到了。”她说,却没有立刻放下安仑。
安仑抬头看着这座散发着强大魔力波动的黑建筑,本能的戒备着,这塔给他的感觉……很危险,但也很安全。矛盾的感觉。
卡西娜念了一句简短的咒语。塔门无声滑开,露出里面温暖的光线。
她抱着他走进去。
塔内的景象与外部截然不同。
一楼是个宽敞的圆形大厅,铺着深蓝色的地毯,壁炉里跳动着魔法火焰,温暖却不灼人。
四周的书架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塞满了各种书籍和卷轴。
空气中漂浮着几颗发光的水晶球,缓慢地旋转,洒下柔和的光。
这里没有笼子,没有刑具,没有他预想中的任何恐怖场景。
只有……一个家。
一个真正的,有人居住的,温暖的家。
卡西娜终于把他放了下来,放在壁炉前的软垫长沙发上。
安仑的脚刚触及地面,就因为疼痛踉跄了一下,但立刻稳住了。
“坐下。”卡西娜说,自己则脱掉了黑袍,随手挂在衣帽架上。
黑袍下的她穿着简单的深紫色长裙,银色的长发用一根木簪随意绾起,露出修长的脖颈。她看起来比拍卖场上的任何人更年轻,也更……像一个人。
安仑迟疑了一下,还是坐下了。
沙发柔软得不可思议,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陷进去。他下意识地绷紧身体,不让自己完全放松。
卡西娜没管他,而是走到一旁的柜子前,拿出一个医疗箱。
她回到沙发前,蹲下身,握住了他的脚踝。
安仑猛地想缩回脚,却被她牢牢抓住。
“别动。”她又说了一次,语气不容置疑。
她检查了脚镣造成的伤口——磨破皮的地方渗着血,周围红肿。
她皱起眉,从医疗箱里拿出一瓶淡绿色的药水,用棉签蘸了,轻轻涂在伤口上。
“愈合药水,”卡西娜边涂边说,“明天早上伤口就会结痂。至于这镣铐——”
她伸出食指,点在镣铐的锁孔处。紫色的微光从她指尖溢出,渗入锁孔。
几秒后,镣铐发出“咔”的一声轻响,自动打开了。
安仑惊讶地看着掉在地上的镣铐,又看向卡西娜。这种特制禁魔镣铐,她竟然徒手就……
“小把戏。”卡西娜轻描淡写地说,把镣铐踢到一边,“现在感觉怎么样?”
安仑活动了一下重获自由的脚踝。疼痛减轻了很多,但长时间束缚造成的僵硬和无力感还在。他低声说:“……谢谢。”
这个词说得很生涩,仿佛很久没说过。
卡西娜抬眼看他,忽然笑了一下——很淡的笑,但确实存在。
“不客气。”她站起来,“现在,该睡觉了。”
她朝螺旋楼梯走去,走了几步,发现安仑没跟上来。她回头:“怎么?”
安仑坐在沙发上,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指令的人偶。他低声问:“我睡哪里?”
卡西娜想了想。
原本她打算把他关在地下室的魔法牢笼里——那是她最初设计的方案。
但现在看着他坐在温暖的壁炉前,脚上还涂着药水的样子,那个方案显得……过于残忍了。
“二楼有空房间,”她最后说,“跟我来。”
安仑起身,跟着她走上螺旋楼梯。
他的脚步依然有些虚浮,但至少不再有镣铐的拖累。
二楼有几个房间。卡西娜推开其中一扇门。
房间里很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一扇能看到夜空的小窗。床铺已经铺好,干净的被褥散发着阳光晒过的味道。
“里面有干净的衣服,可能有点大,将就穿。明天我带你去买合身的。”
安仑站在房间门口,没有进去。他看着她。
“为什么?”他问。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做这些?”他声音很轻,“蛋糕,药水,房间……为什么?”
卡西娜靠在门框上,双臂环胸。
月光从走廊尽头的小窗洒进来,落在她的发簪上。
“我说过了,”她说,“我想活下去。而在我看到的未来里,你是杀了我的人。所以我要改变那个未来。”
“怎么改变?”
“不知道。”卡西娜坦然承认,“但至少,不让你饿着,不让你受伤,不把你关在笼子里,应该是个不错的开始。”
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而且,哄你比杀你容易。我讨厌麻烦。”
这个理由依然自私,但正是这种务实,让他稍微放松了一点警惕。
“晚安,”卡西娜说,“如果做噩梦,可以叫我——虽然我可能起不来。”
她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走了两步又回头。
“对了,如果你半夜想毁灭世界,”她认真地说,“请至少等到明天早上。我起床气很大。”
安仑:“……”
他看着她走进走廊尽头的房间,门轻轻关上。
走廊里恢复了安静。
安仑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口,许久,终于走了进去。他摸了摸床铺——真的很软。他走到窗边,看向外面的夜空,随后爬上了床。
他闭上眼。
眼前闪过拍卖场的铁笼,闪过贵族们贪婪的眼神,闪过鞭子落下的疼痛。
然后画面一转,变成了一块金黄的蜂蜜蛋糕,一双平静的紫色眼睛,和一个莫名其妙的、温暖的怀抱。
安仑睁开眼,看着天花板。
在沉入睡眠的前一刻,他模糊地想:明天早上……要不要问她,还有没有那种蜂蜜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