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岛启蒙

废屿没有名字。至少在墨渊口中，它只是“藏身之所”。时间在这里仿佛停滞，只余下风声在断壁残垣间呜咽，诉说着无人能懂的往事。

云羿站在半塌的石殿外，望着铅灰色的、无边无际的云海，第一次感到一种彻骨的孤独。天工岛的炊烟、父母的唠叨、作坊里熟悉的器物气息……一切都像被那只冰冷的金属圆盘抽走了，只剩下空落落的胸腔里，回荡着失去的回音。

“还在想你父母？”墨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平静无波。

云羿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记忆被抽取，并非彻底湮灭。”墨渊走到他身旁，与他一同眺望云海，“它们只是被储存、被解析，化为军武岛用以驱动战争机械的‘燃料’。若有一日，我们能摧毁那些容器，或者……理解星尘的真正奥秘，或许……”

“或许还能找回他们？”云羿猛地转过头，眼中燃起一丝希望。

墨渊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目光深邃：“星尘之道，首重‘理解’，而非‘占有’。你心中复仇与找回的执念过重，如同蒙眼的旅人，如何能看清脚下的路，更遑论驾驭那比云霞更变幻莫测的星尘？”

云羿抿紧了唇，沉默下来。

“随我来。”墨渊转身走向石殿深处。

穿过几重坍塌的廊道，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处保存相对完好的圆形石室，穹顶已破，天光直泻而下，照亮了室内唯一的物件——一座占据了大半个房间的、用不知名暗色金属雕刻成的巨大星晷。星晷表面刻满了无数繁复的、流动的银色纹路，细看之下，那些纹路竟是由极其微小的星尘光点构成，正在缓缓运转，仿佛在模拟着某种宇宙的韵律。

“这是‘溯影星晷’，”墨渊抚摸着冰凉的晷盘，眼中流露出追忆，“它能汇聚并显现游离的星尘，也是历代绘卷师感悟星尘、练习操控的基石。”

他示意云羿走到星晷中央。“闭上眼睛，放开你的心神，不要去‘抓取’，而是去‘感受’。”

云羿依言照做。起初，只有一片黑暗和内心的纷杂思绪。渐渐地，当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放缓呼吸，他“听”到了——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细微的、如同亿万只萤火虫振翅般的嗡鸣。他“看”到了——闭着的眼帘后，开始浮现出点点银蓝色的光尘，它们如同拥有生命的精灵，在黑暗中自由飘荡，勾勒出模糊的、不断变化的图案。

“感觉到了吗？”墨渊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就是星尘，是构成这个世界记忆与实体的基本粒子。它们记录着一切：一块石头的亿万年，一朵花的朝生暮死，一个人的喜怒哀乐，一个文明的兴衰更迭。”

“现在，尝试着，用你的‘心念’，去轻轻地触碰它们，引导它们。”

云羿尝试集中意念，想象着用手去捕捉那些光点。然而，他意念刚动，那些原本悠然的光尘立刻像是受惊的鱼群，四散逃开，甚至瞬间黯淡、消失。

他睁开眼，有些沮丧。

“我说了，不要‘抓取’。”墨渊摇头，“星尘并非死物，它们承载着万物的‘记忆残响’。你的急切、你的欲望，对它们而言，如同惊涛骇浪。你需要的是‘共鸣’。”

墨渊抬起手，甚至没有看到他如何动作，几缕星尘便如同被驯服的流萤，温顺地萦绕在他的指尖，随着他心意流转，时而化作一朵绽放的兰草，时而变为一只振翅欲飞的云雀，栩栩如生。

“感受它内在的‘记忆’。你想让它化为兰草，便要想象泥土的滋养、雨露的滋润、阳光的温暖。你想让它化为云雀，便要理解天空的辽阔、风的托举、鸣叫的欢快。绘卷师编织的，从来不只是光尘，更是记忆与情感本身。”

接下来的日子，云羿的生活变得极其规律，也极其枯燥。每天，他都在墨渊的指导下，在溯影星晷前进行感应与引导的练习。进展缓慢得令人绝望。他要么无法引动星尘，要么引动了却无法维持形态，那些记忆残响如同尖锐的碎片，时常冲击他的心神，让他头痛欲裂。

墨渊并未苛责，只是日复一日地讲解、示范。

“星尘之力，源于记忆，亦受限于记忆。寻常绘卷师，终其一生，也只能驾驭与自身心性相合的那一部分星尘。强行催动超出理解的力量，轻则心神受损，记忆混乱，重则被星尘中蕴含的庞大记忆洪流同化，成为一具承载着无数他人记忆的……空壳。”

他看向云羿，目光中带着审视，“这也是‘无垢之心’珍贵之处。你的心，如同一面光洁的镜子，能映照万物记忆，却不易被其沾染、扭曲。这意味着，你有可能驾驭更多元、更复杂的星尘力量，甚至……直面‘忘川’那足以污染整个世界的绝望记忆。”

一天深夜，云羿独自在石室中加练。他已经失败了几十次，精神疲惫不堪。他再次闭上眼睛，放空自己，不再去想父母，不再去想仇恨，只是纯粹地去感受周围流淌的星尘之光。

这一次，他无意中捕捉到了一缕异常温暖、宁静的星尘。它内部蕴含的记忆残响，是午后阳光的味道，是藤椅轻轻摇晃的节奏，是母亲哼唱的、不成调的古老歌谣……那是他童年时，在母亲怀中安然入睡的记忆碎片。

一股暖流涌遍全身，驱散了多日来的疲惫与焦虑。他顺着这股温暖的感觉，小心翼翼地引导着这缕星尘。

他睁开眼。

指尖之上，一小片稳定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绘卷悬浮着。绘卷中，没有具体的图像，只有一种让人心安的氛围，如同母亲轻柔的抚慰。

他成功了。

虽然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小片“宁静绘卷”，但那种与星尘水乳交融、心意相通的感觉，是如此的真实而美妙。

墨渊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看着那片微光，眼中终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很好。你终于摸到了门槛。”他走进来，语气依旧平淡，“但切记，这仅仅是开始。你刚才引导的，是你自身最熟悉的记忆，故而容易共鸣。而外界绝大多数的记忆，是混乱的、矛盾的、甚至是充满恶意与痛苦的。”

他挥手驱散那片绘卷，正色道：“明天，我们开始尝试引导并解析，这块石头的记忆。”

他指向墙角一块毫不起眼的、布满苔藓的顽石。

云羿看着那块沉默的石头，刚刚升起的些许成就感瞬间被巨大的压力取代。引导石头亿万年的记忆？那其中，又会蕴含着怎样庞大而陌生的信息？

墨渊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缓缓道：“浮屿界的历史，远比你想象的悠久而残酷。上古的‘寂灭’，并非传说。那场灾难，几乎抹去了上一个纪元的所有痕迹。而‘忘川’，正是那场灾难的产物，或者说……遗留物。”

“它到底是什么？”云羿忍不住问。

墨渊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痛楚。

“它曾经……是一位伟大的绘卷师。他见证了太多的战争、背叛与苦难，内心充满了对世间痛苦的悲悯。最终，他走上了一条极端的路——他认为，只要抹去所有生灵的痛苦记忆，世界就能获得永恒的和平。”

云羿屏住了呼吸。

“他试图动用超越极限的星尘力量，编织一个覆盖整个世界的‘遗忘绘卷’。但他失败了。或者说，他成功了，却导致了最可怕的后果。那庞大的、失控的星尘之力，与他自身对痛苦的执念融合，将他扭曲成了一个只知吞噬一切记忆，尤其是痛苦记忆的怪物——‘忘川’。”

“上一次‘寂灭’，便是它第一次苏醒。它吞噬了无数浮屿的记忆，让文明倒退，让历史断层。如今，周期将至，它即将再次醒来。军武岛搜集星尘与记忆，或许也是为了应对它的威胁，只是他们选择了最错误、最残酷的方式。”

云羿震撼无言。他没想到，那带来毁灭的恐怖存在，其源头，竟是源于一份过于沉重的“悲悯”。

“那……我们找到‘心之绘卷’，就能打败它？”

“‘打败’？”墨渊摇了摇头，望向破败穹顶之外的深邃星空，“或许不是打败。‘心之绘卷’据说是初代绘卷师们留下的终极智慧，蕴含着理解与接纳一切记忆，包括痛苦本身的力量。我们需要的，或许不是毁灭，而是……‘净化’，或者‘救赎’。”

他收回目光，看向云羿：“而这一切的前提是，你能真正驾驭你的力量，并能承受住探寻真相之路上的……所有记忆的重量。”

墨渊离开了，留下云羿独自站在溯影星晷前，心潮起伏。

他看着自己刚刚成功凝聚过绘卷的指尖，又望向那块沉默的顽石。前路似乎比想象的更加艰难，也更加……意义重大。

他不再仅仅是为了找回父母，或是向军武岛复仇。

一种更沉重的责任感，悄然落在了他年轻的肩膀上。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将手按在冰凉的溯影星晷上，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尝试着，去感受那块顽石内部，那沉寂了亿万年的、古老而陌生的记忆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