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酒肆里的灯却固执地不熄。人声喧哗,酒气浓烈,仿佛要掀翻了屋顶。我站在柜台后面,一遍遍擦拭玻璃杯,杯上反照出无数模糊的面孔,面孔之后又透出些摇摇晃晃的影子。那些人影,被酒意拉扯着,扭曲着,却依旧执着地举杯,仿佛在拼命浇灌着自己那点不可告人的痛苦。
这时,一位酒客在吧台前坐下,伸出胳膊点酒。他腕上的瘀青在灯光下格外显眼,如墨点散开在惨白之上。他另一手掏出一瓶药片,倒出几粒,竟与碟中几粒花生米一同嚼咽了下去。那苦涩的药味与花生的焦香,不知是如何在他口中搅混在一起的?他饮尽一杯,又添一杯,那酒液便如他腕上淤痕的颜色,深暗得像是凝固的血。酒灌下肚,他皱紧眉头,眼睛仿佛被灼痛了,那痛楚似乎并非来自胃腑,倒仿佛是从更深处灼烧出来的。
夜深得愈发深沉了,人声渐稀,人影渐疏,最后终于只剩下一地狼藉。我清理完杯盘,锁好店门。凌晨的街道空旷无声,只有清洁工老张佝偻着腰,正吃力地清扫着这片醉后的残局。他手持水管,水流冲过地面,卷走污秽的呕吐物与酒渍,那水花溅起,竟也泛着浑浊的酒色。水流漫过之处,浮起些油光,映着霓虹灯残余的七彩碎影,竟在污浊中变幻出奇诡的光来。老张裤脚沾满了湿泥,水渍从脚踝处爬升上去,他却浑然不觉,只顾着埋头冲洗,像是要冲刷掉这片土地上所有醉酒人遗落的悲伤。
我站于远处看着,水流正裹挟着昨夜浑浊的悲伤,不舍昼夜地奔向地底深处,最终在铁栅栏前挣扎着,开出一朵微小、转瞬即逝的泡沫花。原来那痛苦并非需要被酒精溶解,亦非靠流水冲走;它只是固执地沉淀着,犹如人心中幽深难测的沟壑——我们企图以酒浇灌,反使其愈发蔓延;我们拼命冲刷,也不过徒然搅起浊浪。
痛楚原非可被水冲去之物,它乃是人心里一道深壑,我们朝里倒酒,沟壑便成了酒海;我们挥帚清扫,不过是搅动了沟底沉渣,扬起了些不散的尘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