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外的风雨,不知何时,终于耗尽了最後的狂暴,渐渐平息下来。
只馀下零星的雨滴,从悬石边缘滴落,砸在洞口湿润的碎石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声。
山洞深处,那堆小小的篝火顽强地燃烧着,橘黄色的光晕将嶙峋的石壁染上一层温暖的暖色,驱散着潮湿与阴寒,也照亮了火堆旁两张疲惫而苍白的脸。
苏半夏裹着一件从杀手尸体上剥下、尚算干燥的黑色外衣,蜷缩在火堆旁。
衣服宽大得过分,几乎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张沾着泥污和烟灰、却难掩清丽的小脸。
她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篝火旁依旧昏迷的萧承渊。
火光的暖意烘烤着他冰冷的身体。眉梢鬓角凝结的白霜早已融化,化作细小的水珠,沿着他深刻而苍白的轮廓滑落。
靠近火堆一侧的皮肤,那可怕的青紫色确实褪去了不少,显出一种病态的、近乎透明的苍白。
胸膛的起伏微弱但平稳,不再是之前那种濒死般的沉寂。
然而,苏半夏的心却并未因此轻松下来。
她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避开那枚黯淡的龙鳞印记,轻轻搭上萧承渊冰冷的手腕。
指尖下的脉象,沉伏依旧,如同冰封的河面。
那股凝滞迟涩的寒毒阴冷感盘踞不去,如同附骨之疽。
更让她忧心的是,之前那丝潜藏于冰层之下、如同困龙般偶露峥嵘的刚劲搏动,此刻却沉寂得如同死水,几乎难以察觉!
仿佛那枚龙鳞印记短暂的爆发,耗尽了它最後的力量,反被寒毒彻底压制、封印。
他掌心的印记,也比之前更加黯淡了。
原本如同呼吸般微弱明灭的金芒,此刻几乎熄灭,只馀下一道极其模糊的暗金色轮廓,像是一道即将被时光磨灭的古老刻痕。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苏半夏的心脏。
她能感觉到,他体内的生机如同风中的烛火,虽然暂时未被寒毒彻底扑灭,却在无声无息地流逝。
没有解药,没有内息压制,仅靠这堆篝火的暖意,根本不足以抗衡蚀骨寒毒的侵蚀!时间,成了最残忍的刽子手。
苏半夏“师父……我该怎麽办……”
苏半夏将脸埋进冰冷的膝盖,声音带着无助的哽咽。
巨大的疲惫和深深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救了他,从雨夜泥泞到杀手刀下,却似乎依旧无法改变他走向死亡的结局。
这种认知带来的绝望,比面对杀手时更甚。
就在这时——
“呃……”
一声极其微弱、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的痛苦呻吟,打破了山洞的寂静。
苏半夏猛地擡头!
只见篝火旁,萧承渊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几下,如同濒死的蝶翼在挣扎。
紧蹙的眉心拧成一个深刻的“川”
字,灰白的薄唇微微翕动,发出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气音。
萧承渊“……冷……好……冷……”
那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和无助,瞬间击中了苏半夏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巨大的惊喜混合着更深的心疼,让她几乎落下泪来!
苏半夏“萧承渊!你醒了?”
她扑到他身边,声音带着颤抖的喜悦,冰凉的手指下意识地覆上他冰冷刺骨的额头,
苏半夏“别怕,有火……我在……”
她笨拙地掖紧盖在他身上的、那件同样冰冷的杀手外衣,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萧承渊艰难地掀开一丝眼缝。眼神依旧是涣散的、失焦的,如同蒙着厚重的浓雾,在跳跃的火光下缓慢地游移着。
那目光最终,带着一种孩子般的茫然和无助,落在了苏半夏满是担忧的脸上。
萧承渊“……苏……姑娘……”
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萧承渊“……连累……你了……”
这一声“连累”,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苏半夏的心上。
所有的委屈、恐惧、被卷入风暴的愤怒,在这一刻,竟奇异地消散了大半。
只剩下一种尖锐的、让她眼眶发热的酸涩。
苏半夏“别说傻话!”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压下喉头的哽咽,声音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命令的强硬,
苏半夏“是我把你捡回来的,你的命暂时归我管!给我撑住,听见没?”
她顿了顿,看着他那双依旧涣散、却努力想聚焦在她脸上的眼睛,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些,
苏半夏“告诉我,哪里最难受?”
萧承渊的眉头痛苦地紧锁着,似乎在努力集中溃散的意识。
那只没受伤的右手,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擡起,虚虚地按向自己的心口。
萧承渊“……这里……像……冻透了……骨头……缝里……都是……冰针……”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蜷缩起来,仿佛这样能抵御那来自骨髓深处的酷寒。
蚀骨寒毒!正在疯狂吞噬他的生机!
苏半夏的心沉了下去。她看着他那张因痛苦而扭曲、却又因虚弱而显得无比脆弱的脸,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闪电,骤然劈开了她脑海中的绝望迷雾!
金针!师父的《金针秘要》!那本被她束之高阁、视为禁忌的古籍!
她猛地想起古籍最後几页,那些以朱砂批注、字迹潦草而决绝的篇章!
上面记载了一种极其凶险、几乎等同于同归于尽的针法,以医者自身精纯阳气为引,金针为媒,强行引导、疏导受术者体内暴走阴寒之气的法门!名为“金针渡厄”,实为“引火烧身”!
施术者稍有不慎,轻则元气大伤,根基尽毁;重则……引寒毒入体,身死道消!
师父曾严厉告诫:此乃饮鸩止渴之术,非生死绝境、非至亲至爱、非大毅力大勇气者,绝不可轻用!
至亲至爱?
苏半夏的目光落在萧承渊痛苦蜷缩的身影上。
他们之间,不过数日纠葛,猜忌与试探远多于信任。谈何至亲至爱?
但……
是他雨夜中那微弱的心跳,让她动了恻隐之心。
是他掌心爆发的金光,在杀手刀下救了她的命。
是他昏迷前拼尽全力的指引,带她找到了这处藏身之地。
是他此刻痛苦无助的呻吟,像刀子一样扎在她的心上。
更是她作为医者,无法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在眼前流逝的……本能!
没有时间犹豫了!
他的脉象越来越弱,寒毒的气息越来越重!再拖下去,神仙难救!
苏半夏“等我”
苏半夏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冲到山洞角落,那里放着她的药箱——在拖着萧承渊奔逃时,她竟奇迹般地没有丢弃!
她颤抖着手打开药箱,不顾里面散乱的药材,径直翻到最底层。
一个用油布严密包裹的狭长木匣露了出来。她解开油布,打开木匣。
里面,静静地躺着数十根细如牛毛、却通体流转着温润玉质光泽的长针,玉髓金针!
这是师父压箱底的宝贝,比普通金针更坚韧,更能承载内息!
她取出玉髓金针,回到火堆旁。篝火跳跃的光芒,映照着她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
苏半夏“萧承渊,”
她跪坐在他身边,声音平静得可怕,
苏半夏“接下来,会很痛苦。但相信我,无论如何,给我撑住!”
她不再看他痛苦的表情,强迫自己进入一种绝对的专注状态。
如同在万丈悬崖上走钢丝,摒弃所有杂念。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在火堆上方快速搓动,直至掌心发热。
然後,她拈起一根最长的玉髓针,针尖在篝火上飞快燎过,完成最後的消毒。
目光如炬,锁定萧承渊心口附近的膻中穴,那是寒毒盘踞的巢穴之一,也是人体气血汇聚的要冲!
萧承渊“呃——!”
当冰冷的玉髓针尖刺破皮肤、精准无比地刺入膻中穴深处的瞬间,萧承渊的身体猛地向上弹起!
一声不似人声的痛苦嘶吼从他紧咬的齿缝间迸发出来!
仿佛那一针刺中的不是穴位,而是他灵魂深处最脆弱的命门!
他双目圆睁,瞳孔因剧痛而涣散放大,额角脖颈处青筋如同虬龙般暴突而起!
左肩崩裂的伤口瞬间涌出大量暗红色的血液!
苏半夏“按住他!”
苏半夏厉喝一声,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仿佛在命令自己!她一手死死按住萧承渊因剧痛而疯狂挣扎的上半身,另一只手稳如磐石,指腹拈动针尾,以极其细微却带着奇异韵律的幅度,开始提插拈转!
苏半夏“引气归元,导寒入海……”
师父古籍中那些艰涩的口诀在她脑海中飞速闪过。
她闭上眼,摒弃所有视觉干扰,将全部心神、全部感知都凝聚在指尖那根小小的玉髓针上!
一股微弱却精纯的暖流,从她丹田升起,顺着经络流向指尖,再透过玉髓针,如同涓涓细流,小心翼翼地探入萧承渊那被寒毒彻底冰封的经络之中!
“轰——!”
当她的内息触碰到那盘踞在膻中穴的、如同万载玄冰般的寒毒核心时,一股难以想象的恐怖寒意,如同决堤的冰河,带着毁灭一切生机的意志,顺着玉髓针,逆流而上,狠狠反噬而来!
萧承渊“唔!”
苏半夏如遭重击!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一股刺骨的冰寒瞬间从指尖蔓延至整条手臂,如同被无数冰针刺穿!她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都要被冻结!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引火烧身!寒毒反噬!
巨大的痛苦和死亡降临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几乎要本能地松手,抽回那根带来灾难的针!
不!不能退!
退一步,他必死无疑!
苏半夏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剧痛和血腥味让她瞬间清醒!
一股狠厉的、近乎疯狂的意志力从她瘦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来!
她死死咬紧牙关,牙龈因用力而渗出血丝!
非但没有撤回内息,反而更加不顾一切地、强行催动丹田所剩无几的暖流,如同飞蛾扑火般,再次涌向那恐怖的寒毒漩涡!
苏半夏“给我……出来!”
她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额头青筋暴起,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
奇迹发生了!
那原本疯狂反噬的寒毒,在她这股微弱却无比决绝的暖流冲击下,竟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凝滞!
仿佛被这不要命的举动惊住了!而就在这凝滞的瞬间,苏半夏的指尖捕捉到了!
捕捉到了那被寒毒死死压制在萧承渊丹田深处、如同死火山般沉寂的、属于龙鳞印记的力量!
那力量虽然微弱沉寂,却带着一种至高无上的、不容亵渎的煌煌威严!
就是现在!
苏半夏眼中精光爆射!她猛地改变针法!拈转提插的速度骤然加快!
原本试图“疏导”
寒毒的内息,瞬间化作最精妙的引线,如同灵蛇般,猛地缠绕上那丝沉寂的龙气!
“嗡……”
一声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嗡鸣,从萧承渊丹田深处传来!仿佛沉睡的巨龙,被强行唤醒了一缕意识!
那丝沉寂的龙气,在苏半夏内息的牵引下,如同被激怒的潜龙,猛地一挣!一股微弱却霸道绝伦的暖流,瞬间冲破了寒毒的冰封,沿着玉髓针开辟的路径,汹涌而出!
萧承渊“噗——”
萧承渊身体剧震,猛地喷出一大口暗红色的淤血!
那淤血之中,赫然夹杂着丝丝缕缕、如同活物般蠕动的冰蓝色寒气!
有效!寒毒被引动了!
苏半夏精神大振!不顾自己半边身体几乎被冻僵的剧痛,不顾丹田传来的阵阵空虚绞痛,强提精神,玉指如飞!
“嗖!嗖!嗖!”
第二针,刺入他後背督脉大椎穴!
第三针,刺入他腹下关元穴!
第四针,刺入他手臂内侧内关穴!
每一针刺下,都伴随着萧承渊撕心裂肺的痛苦嘶吼和身体剧烈的痉挛!
汗水、血水混合着从他崩裂的伤口涌出!
但他体内的寒毒,也在那被强行引动的微弱龙气冲击下,以及苏半夏那如同桥梁般、不断承受着两股力量撕扯的内息疏导下,一丝丝、一缕缕地被从盘踞的巢穴中强行拔出,化作冰蓝的寒气,随着他痛苦的呕吐和汗液排出体外!
山洞内,弥漫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奇异的、带着冰寒气息的腥甜味。
苏半夏的脸色越来越白,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身体摇摇欲坠。每一次拈针,都像是在抽干她最後一丝生命力。
她半边身体冰冷刺骨,如同浸泡在冰窟之中,另一半却因强行催动内息而滚烫如火!
冰火两重天的煎熬,几乎要将她撕裂!
但她不能停!
那双清亮的眸子,此刻布满了血丝,却燃烧着近乎偏执的火焰!
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萧承渊的脸上,看着他痛苦扭曲的表情,看着他喷出的带着寒毒的淤血,也看着他眉宇间那层死寂的青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褪去!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当苏半夏将最後一根玉髓针,颤抖着刺入萧承渊脚底涌泉穴,完成最後一步导引时,她再也支撑不住!
苏半夏“哇——!”
一大口鲜血从她口中狂喷而出!殷红的血液溅落在冰冷的碎石地上,触目惊心!
她眼前一黑,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身体软软地向後倒去,意识瞬间沉入无边的黑暗深渊!
萧承渊“苏……半夏……”
一声微弱沙哑、却带着清晰意识的呼唤,在她意识彻底消散前,如同游丝般钻入她的耳朵。
篝火依旧在跳跃,发出噼啪的轻响。山洞内一片狼藉,血腥味与寒毒特有的腥甜气息混合在一起。
萧承渊静静地躺在火堆旁,脸色依旧苍白,但眉宇间那层死寂的青黑已然褪尽,呼吸虽然微弱,却平稳悠长,带着一种劫後馀生的宁静。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侧过头,目光落在不远处蜷缩在地上、嘴角染血、昏迷不醒的苏半夏身上。
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冰冷与杀伐褪去,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剧烈翻涌——震撼、不解、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沉的悸动。
这个看似柔弱的神医谷女子……
为了救他,竟不惜动用如此凶险的禁术……
承受寒毒反噬,引火烧身……
她……到底图什麽?
他尝试着动了一下手指,一股难以言喻的虚弱感席卷全身,但体内那原本被寒毒彻底冰封的经脉中,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水,正在艰难却坚定地流淌。
那沉寂的龙鳞印记,也似乎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明灭。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山洞里冰冷而带着血腥的空气涌入肺腑。
目光再次投向那个为他几乎耗尽一切、此刻生死未卜的女子。
山洞外,雨彻底停了。
厚重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一缕清冷的月光,如同银色的纱幔,悄然洒落,穿透洞口垂挂的藤蔓,温柔地笼罩在昏迷的苏半夏身上,也照亮了萧承渊眼底深处,那悄然破冰、翻涌不息的情潮。
风雨暂歇,杀机未远。但在这幽深的山洞里,一种比篝火更炽热、比月光更清冽的东西,已在生死相随的绝境中,悄然生根,再难拔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