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谷的午後,阳光慵懒地穿透层层叠叠的翠绿竹叶,在湿润的泥地上投下细碎摇曳的光斑。
山涧水声淙淙,鸟鸣清越,一切静谧得如同一幅凝固的水墨画。
然而,竹屋之内,空气却凝滞得如同绷紧的弓弦,无形的暗流在药香与阳光的缝隙里汹涌激荡。
苏半夏背对着床榻,站在药柜前,指尖在粗糙的木质抽屉边缘无意识地摩挲。
袖中那只小小的紫砂罐,沉甸甸地坠着,像一块冰冷的烙铁,熨烫着她的皮肤,也灼烧着她的良知。
师父的告诫犹在耳边:“医者仁心,手段为末。醉朦胧乃窥心之物,用之不当,有违天和。”
可身後那个男人身上盘踞的谜团,如同黑暗中蛰伏的毒蛇,让她寝食难安。
那股潜藏的力量,那掌心的微光,那不合常理的“病症”
……还有,蚀骨寒毒!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雨後山林特有的清冽气息涌入肺腑,却无法涤荡心头的纷乱。再次睁开眼时,眸底已是一片决然的清明。
她飞快地拉开一个装着普通安神药材的抽屉,借着身体的遮挡,袖中的紫砂小罐无声滑入掌心,指腹轻巧地挑开密封的蜡层。
一股极淡的、近乎虚无的草木清气逸散出来,瞬间被浓烈的药香掩盖。
她动作自然地取了几片甘草和几朵晒干的合欢花,放入一个干净的粗陶茶盏。转身走向屋角的小火炉,炉上正温着一壶滚沸的山泉水。
滚烫的水注入茶盏,甘草与合欢花在水中舒展沉浮,散发出温润甘甜的香气。
就在水汽蒸腾、模糊视线的瞬间,苏半夏手腕极其隐蔽地一倾,紫砂罐内无色无味的液体,如同清晨的露珠,悄无声息地滴落,迅速消融在浅金色的茶汤里,无迹可寻。
苏半夏“萧公子”
苏半夏端着茶盏,转过身,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疲惫的温和笑意
苏半夏“看你精神尚可,喝盏安神茶吧,有助于气血归宁。”
她走到榻边,将茶盏递过去,目光平静地落在萧承渊脸上。
萧承渊半倚在靠枕上,闻声擡眸。阳光透过竹窗,在他深刻的轮廓上镀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削弱了几分苍白,却更显眉骨深邃。
他看向苏半夏,唇角习惯性地牵起那抹温顺无害的弧度,眼神清澈得像山涧清泉
萧承渊“苏姑娘费心了”
他伸出右手,动作依旧带着几分重伤未愈的迟滞,稳稳地接过了茶盏。
指尖相触的瞬间,苏半夏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的手指温热干燥,带着薄茧的触感异常清晰。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垂在身侧,指尖微微蜷缩。
萧承渊低眉,看着盏中清澈微漾的浅金色茶汤,长睫如鸦羽般垂下,掩去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极细微的探究。他薄唇微啓,凑近盏沿,轻轻吹了吹氤氲的热气。
动作优雅从容,没有半分犹豫,如同品鉴琼浆玉液般,缓缓啜饮起来。
苏半夏的目光紧紧锁住他。
看着他喉结规律地上下滚动,看着那浅金色的液体一点点消失在淡色的唇瓣间。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伴随着她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屋外,山鸟的鸣叫、竹叶的沙响、涧水的叮咚,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只剩下茶盏放下时,杯底与竹制小几接触发出的轻微“咔哒”声。
成了!
苏半夏几乎能听到自己心底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松懈的轻响。
她面上依旧平静,顺势在榻边的小凳上坐下,手指状似随意地搭上了萧承渊放在薄被上的左手腕脉。
苏半夏“我再为公子诊诊脉”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安抚的意味。
指尖下的脉象,依旧是那沉伏凝涩的主调,如同冰封的河流。
然而,这一次,苏半夏的心神不再被这表面的虚弱迷惑。
她屏息凝神,所有的感知都凝聚在指腹,如同最耐心的猎人,等待着那潜藏猎物的踪迹。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
萧承渊安静地靠在枕上,目光似乎落在窗外跳跃的光斑上,眼神显得比之前更加空茫和……放松?
他脸颊上那层病态的苍白似乎也染上了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红晕,呼吸变得更加绵长均匀。
苏半夏耐心地等待着。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她指尖下的脉象,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
那沉伏凝涩的冰河之下,那股被死死压制、如同困龙般的刚劲搏动,开始变得……活跃起来!
不再是之前惊鸿一瞥的猛烈冲击,而是一种缓慢的、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涌动,仿佛被压抑的力量正在某种迷离的状态下,本能地尝试舒展筋骨!
随着这股力量的涌动,那代表蚀骨寒毒的阴冷滞重感也如同被搅动的淤泥,更加清晰地浮现出来,两股力量在脉象的深层无声地撕扯、角力!就是现在!
苏半夏的手指微微加力,指腹稳稳地按压在关键的脉位上,声音放得极其柔和,如同梦呓低语,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叩问意识迷离的深处
苏半夏“萧公子……你体内的力量……从何而来?”
萧承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那双原本望着窗外的、略显空茫的眼眸,瞳孔似乎猛地收缩了一下,随即又涣散开来。
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如同被惊扰的蝶翼。
紧抿的薄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麽,喉间却只发出几声含糊的咕哝。
萧承渊“力量……”
他喃喃着,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
萧承渊“……不能……让人……知道……”
苏半夏“为什么不能?”
苏半夏的声音更加轻柔,循循善诱,指尖感受着他脉象深处那两股力量更加激烈的涌动
苏半夏“你在怕什麽?你……是谁?”
萧承渊“我是……”
萧承渊的眉头紧紧锁起,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仿佛在意识的泥沼中奋力挣扎。
他的左手,那只被苏半夏按着诊脉的手,指节无意识地用力蜷缩起来,青筋在手背上微微凸起,掌心深处,一点极其黯淡、几乎无法察觉的金芒,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地闪动了一下!
萧承渊“……萧……承……渊……”
他挣扎着,终于吐出了这个完整的名字,声音艰涩无比。
苏半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继续追问,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
萧承渊“萧承渊……是谁?”
萧承渊“是……”
他紧锁的眉头痛苦地扭曲着,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仿佛这个名字承载着千钧重负。
那脉象深处的力量涌动陡然加剧,如同被激怒的潜龙,猛烈地冲击着寒毒的束缚!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齿缝间挤出那个石破天惊的称谓
萧承渊“……镇……北……王!”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脑海中炸响!苏半夏只觉得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僵硬冰冷!搭在萧承渊腕间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一颤!
镇北王!
那个传说中在北境杀伐决断、令敌军闻风丧胆的“修罗战神”
?那个权倾朝野、功高震主,连京城龙椅上那位都忌惮三分的铁血藩王?!
她竟然……在雨夜泥泞中,捡回了这样一尊煞神?!
巨大的震惊和强烈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猛地抽回手,如同被毒蛇咬噬,身体下意识地就要从凳子上弹起後退!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异变陡生!
原本看似陷入迷离、虚弱不堪的萧承渊,那双涣散的眼眸骤然聚焦!
深邃的眼底,所有的空茫、温顺、脆弱如同被狂风席卷的薄雾,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冰封万载的寒潭,是淬了剧毒的利刃,是经历过尸山血海磨砺出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森然杀意!
那杀意如有实质,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攫住了苏半夏的咽喉!她刚刚离凳的动作被这恐怖的气势硬生生钉在原地,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凝固!
萧承渊“苏、姑、娘。”
三个字,从萧承渊的齿缝间缓缓挤出,声音冰冷刺骨,再无半分之前的虚弱沙哑,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金铁交鸣般的硬度,砸在苏半夏的心上。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如冰冷的探针,精准地刺向苏半夏瞬间煞白的脸,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近乎残忍的弧度,一字一顿
萧承渊“……味道,很特别。”
苏半夏如遭雷击,大脑一片空白!他知道!他竟然一直都知道!方才那顺从的饮茶,那迷离的状态,甚至那挣扎吐露的“秘密”
……全是僞装!是引她入彀的陷阱!是猫戏老鼠般的残忍嘲弄!
巨大的恐惧和被彻底看穿的羞辱感如同藤蔓缠绕勒紧,让她几乎窒息!她踉跄着後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药柜上,发出一声闷响。
袖中那个空了的紫砂罐滑落出来,“啪嗒”
一声摔在地上,碎成几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