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凯毅. 5

搬进新公寓那天，上海下了场淅淅沥沥的秋雨，空气里满是潮湿的凉意。工作调动来得突然，科技资源那边新的项目组在浦东，我匆忙在附近找了个还算清净的小区。房子是精装修，略显寡淡，但采光不错，胜在离单位近。折腾了一整天，总算把几个箱子堆在客厅中央，累得几乎直不起腰。

我拎着空了的纸箱和一堆包装垃圾，推开家门，想先放到楼道公共垃圾桶去。门廊的声控灯大概接触不良，忽明忽灭，光线不稳定地洒在光洁的瓷砖地面上。

就在我转身带上门，抬头的一瞬，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斜对门的住户正好也开门出来。深灰色的铁门敞开，里面透出偏冷的白色光线，一个高挑的身影立在光晕里，手里拎着一个分类好的垃圾袋。

是方凯毅。

他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我，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依旧是熨帖的深色衬衫，袖口规整地挽到小臂，露出冷白的手腕和一块设计简约的腕表。走廊昏暗闪烁的光线掠过他清晰的下颌线，他眉眼间的神色在初见的刹那微微凝滞，随即恢复成一贯的、看不出情绪的平静。

“这么巧。”他先开了口，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平淡，听不出多少“巧遇”的惊讶。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不受控制地加速起来。怎么会是他？凯莱研究院在浦西，离这里可不近。

“方师兄？”我有些无措，手里的纸箱边缘硌着掌心，“你……住这里？”

“嗯，住了一段时间了。”他简短地回答，目光从我脸上滑过我怀里杂乱的纸箱和垃圾，“刚搬来？”

“对，今天刚搬进来。”我点点头，感觉喉咙有些发干。这巧合也太……刻意了。可看他神情，又全然是偶然。

他微微颔首，没再多问，只是侧了侧身，示意我先去扔垃圾。擦肩而过时，我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冷冽又干净的气息，混合着极淡的消毒水味，和研究院里如出一辙。这气息让我没来由地有些心慌。

之后几天，我们偶尔会在楼道或电梯里碰到。多数时候只是点头致意，他话很少，神情总是那种疏离的专注，仿佛脑子里永远在思考着某个复杂的实验难题。

直到一个周五的傍晚，我下班回来，在电梯里又遇见他。

电梯平稳上升，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我们两人。数字跳动，空气安静。

“最近工作还适应吗？”他忽然问，眼睛看着不断变化的楼层数字。

“还好，新项目刚启动，有点忙。”我答。

“嗯。”他应了一声，电梯到达我住的楼层，门开了。我正要走出去，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疾不徐，“关于A16，我们最近有一些新的神经信号观测数据，挺有意思。你如果有空，可以过来看看。毕竟，它也算是你‘熟人’。”

他用了“熟人”这个词，语气里听不出调侃，却让我耳根微微一热，想起上次那场狼狈不堪的意外。

我转过身。他站在电梯里，一手随意插在西裤口袋，另一只手虚按着开门键，正看着我。电梯顶灯的光线从他头顶洒下，在他深邃的眼窝处投下淡淡的阴影，让他的眼神看起来有些晦暗不明。

“我……方便吗？”我有些迟疑。理智告诉我，这确实是个难得的学习机会，A16的最新数据，在外面根本接触不到。但心底某个角落，那根自从上次实验室事件后就一直绷着的弦，又轻轻颤了一下。

“有什么不方便？”他反问，语调平直，“就在对面。看你时间。”

他表现得完全像是一个专业领域前辈在提携后进，毫无破绽。

周末下午，我犹豫再三，还是敲响了对面的门。门很快打开，方凯毅像是刚从书房出来，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边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显得更加锐利而沉静。他让我进来。

他的公寓和我那间的格局应该一样，但气质截然不同。极简，几乎到空旷。色调是统一的黑、白、灰，家具线条冷硬，没有多余的装饰。客厅巨大的书架占据一整面墙，塞满了厚重的专业书籍和文献。空气中飘着极淡的咖啡香，还有那种我熟悉的、属于实验室的洁净微冷的气息。这里不像一个家，更像一个思考的容器，或者，一个高度私密的研究哨所。

他径直带我去了书房。书房更大，连接着一个封闭的阳台，被改造成了临时的观测区。电脑屏幕上滚动着复杂的数据流和波形图。他调出几个文件，开始讲解。

他的讲解清晰、精准、深入，完全沉浸其中时，整个人仿佛在发光，那是一种纯粹智性上的吸引力，让人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暂时忘却其他。我渐渐放松下来，专注于他指出的几个关键数据节点。

“你看这里，”他倾身过来，鼠标光标停在一条剧烈波动的曲线上，他的手臂不经意间碰到了我的胳膊，隔着薄薄的衣袖，传来温热而坚实的触感。我下意识地微微一缩。

他仿佛没有察觉，继续道：“这是A16在特定刺激下的反应，比起常规模型，它的海马区信号活跃度超出了百分之三百，但前额叶调控信号却出现反常抑制……”

他的呼吸很近，声音低沉，就响在耳侧。我能闻到他身上更清晰的冷冽气息，混合着书卷和咖啡的味道。我的注意力忽然有些难以集中，屏幕上那些曲线和数据似乎扭曲了一下。一种微妙的、被侵入的感觉悄然爬上脊背。可是他只是在专注而平静地阐述着科研专业术语。

他是真的仅仅在分享数据吗？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出来。

为什么偏偏邀请我来他的家里？

以他的性格和地位，完全可以在研究院的会议室，或者哪怕用邮件把关键部分发给我。在家里，这个过于私人、也过于安静的空间，一切都显得……不那么纯粹。

我偷偷瞥了他一眼。他正专注地看着屏幕，侧脸线条在屏幕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薄唇抿着，神情是纯粹的学术性严谨。可正是这种毫无杂念的专注，在这种环境下，反而让我觉得有些不安。仿佛我，和A16一样，成了他观察下的某个对象。

“……所以，我认为它的边缘系统与认知控制回路的连接，出现了我们未曾预设的耦合。”他结束了这一段讲解，直起身，摘下了眼镜，揉了揉鼻梁。看向我时，眼神似乎因为短暂的抽离而显得有些深，“你觉得呢？”

“很……很受启发，”我稳住心神，避开他的注视，看向屏幕，“这种耦合模式如果具有可重复性，对理解特定神经环路变异意义重大。”

“嗯。”他淡淡应道，没再继续。气氛安静下来，书房里只有主机运行的低微嗡鸣。那股无形的压力又回来了。

“时间不早了，不打扰你了，方师兄。”我站起身。

他也没有挽留，只是点了点头。“有问题随时可以讨论。”

走出他那间冰冷整洁得如同样本陈列室的家，回到我自己尚且杂乱、充满生活气息的小窝，我才感觉能顺畅呼吸。泡了杯热茶，我站在客厅窗前，看着外面渐沉的夜色，心绪纷乱。

方凯毅。。他究竟对我什么感觉？是当做一个许久未见的曾经的故人，还是仅仅学术上能够讨论的科研伙伴，或者说……他对我有意思吗？

这个想法让我脸颊发热，又觉得荒谬。方凯毅那样的人，清冷、理智、高高在上，一切行为都应有其明确的逻辑和目的。“喜欢”这种感性甚至盲目的情感，似乎与他绝缘。可他那些举动呢？看似合理的邀请，选择的地点，还有那若有若无的、超越安全距离的接近……

正胡思乱想，头顶的客厅主灯忽然“刺啦”一声，猛地闪烁了几下，然后彻底熄灭了。整个客厅陷入一片昏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些微路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