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梭,倏忽数载。
当年的青松书院早已成了记忆中的一抹淡影。江东地界上,再也无人敢称孙小侯爷为“小祖宗”,取而代之的,是带着敬畏的“小侯爷”或直接尊称“少将军”。
听雨茶楼,临江而建,是江东最负盛名的清谈之地。这一日,二楼雅座临窗的位置,坐着一位青年。
他身着玄色暗纹劲装,袖口以银线绣着江东孙氏独有的水波纹,墨发以一根简单的银簪束起,几缕碎发随意垂落额前。昔日那双总是闪着狡黠光芒的桃花眼,如今沉淀了下来,锐利如鹰隼,顾盼间自带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他指骨分明的手指随意转动着桌上的白瓷茶杯,目光投向窗外奔流不息的江水,唇角习惯性地抿着,带着一种历经沙场磨砺后的坚毅与沉稳。
“江东,有我便不会败。”——这已不再是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的狂言,而是他用一次次战功、一道道伤疤换来的底气与担当。他是孙子迁,江东侯府如今实际上的掌兵者。
茶楼里人声鼎沸,议论着近日朝堂与边境的动向。孙子迁独自品茶,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仿佛自成一方天地。
就在这时,楼梯口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并非刻意放重,却莫名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下意识抬眼望去——
只见一行人缓步上楼。为首之人,身姿颀长,穿着一袭天青色素面长袍,比少年时更显清瘦挺拔。墨发依旧用一根白玉簪松松挽着,几缕垂在颊边,衬得肤色愈发白皙通透,近乎一种冷冽的质感。他眉眼间的清冽未曾改变,只是褪去了少年的单薄,多了几分深不见底的沉静与雍容。行止间,松风竹韵依旧,却更添了一份掌控全局的从容。
是萧矜池。
孙子迁握着茶杯的手指倏然收紧,指节泛白。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骤停片刻,随即狂跳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声响。
数年光阴,仿佛在这一眼间被压缩、穿透。
那个在书院里被他视为头号“敌人”,被他用尽办法捉弄,却又在不知不觉中占据了他所有心神的清冷少年,与眼前这个风姿更胜从前、气度深沉的青年缓缓重叠。
萧矜池显然也看到了他。
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双寒池般的眸子掠过孙子迁,平静无波,仿佛只是看到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然而,若有人细看,会发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他并未停留,径直走向茶楼另一侧预留的雅座,与他同行的几人低声交谈着什么,显然是来处理事务。
茶楼依旧喧嚣,可孙子迁却觉得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天青色的身影,和他自己如雷的心跳。
他看着他落座,看着他侧耳倾听属下汇报时专注的侧脸,看着他偶尔端起茶杯时,那修长如玉的手指……
无数被刻意尘封的记忆汹涌而来——学堂里的针锋相对,墨迹污损的尴尬,夜雨廊下的衣袍,还有……那猝不及防撞入怀中的温香软玉,和那双近在咫尺、氤氲着慌乱的眸子……
孙子迁喉结滚动了一下,将杯中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蔓延开来,却压不住心底翻腾的复杂情绪。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嚷嚷“小爷我要去整治江湖”的毛头小子,萧矜池也不再是那个独坐竹林、不染尘埃的书院学子。
他是江东孙氏的少将军,他是兰陵萧氏的继承人。
中间隔着的,是数年的光阴,是各自家族的责任,是天下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
萧矜池似乎感受到了那道过于专注的视线,他微微侧过头,目光再次投向孙子迁这边。
这一次,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直直相撞。
没有火花四溅,没有刀光剑影,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能穿透时光的静默。
孙子迁看着他,没有移开目光。他缓缓放下茶杯,玄色衣袖拂过桌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萧矜池的眸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依旧清冷,深处却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波动,如同寒池深处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对着孙子迁的方向,颔首示意。
那动作优雅而疏离,是世家公子之间最寻常不过:的礼节。
做完这个动作,他便自然地转回头,继续与身旁的人交谈,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与颔首,只是无关紧要的插曲。
孙子迁看着他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心底莫名生出一股火气,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这家伙,还是这么能装!
他猛地站起身,玄色衣袍带起一阵风。他没有走向萧矜池,而是径直下了楼,离开了茶楼。
窗外,江水奔流,涛声阵阵。
萧矜池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听着那下楼远去的、沉稳而有力的脚步声,眸色深沉如夜。
他低头,看着杯中澄澈的茶汤,水面倒映着窗外流云,也仿佛倒映出许多年前,那个总是穿着鲜艳衣袍、吵吵嚷嚷、却又会在夜雨里别扭地递过外袍的少年身影。
指尖,无意识地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故人重逢,江声依旧。只是不知此番对弈,棋局又当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