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书法课那场意外后，孙子迁似乎真的沉静了下来。他不再远远地跟着萧矜池，也不再找各种蹩脚的理由上前搭话。他开始把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头，用在了……读书写字上。
这变化让所有熟悉他的人都大跌眼镜。
他依然会在课上睡觉，但醒来后会皱着眉头，努力去听那些曾经觉得如同天书的经义；他依然会觉得练字是种折磨，但每晚回到学舍，都会雷打不动地铺开纸墨，对着字帖，一笔一画地临摹，直到手腕发酸。那专注的样子，仿佛在跟谁较着一股无形的劲。
偶尔，他会拿着写得稍微能入眼的字，或者思考良久仍不得其解的问题，走到萧矜池面前。不再是用书角去戳，而是将纸张往对方桌上一放，声音依旧有点硬邦邦的：“喂，这个字，这么写对么？”或者，“这句话，什么意思？”
萧矜池起初只是瞥一眼，简洁地回答“尚可”或解释一二。但次数多了，他偶尔也会拿起笔，在孙子迁的纸上，某个结构不稳的字旁边，工整地写下一个范字；或者，在某个疑难句读旁，细细标注上释义。
他从不废话，示范或讲解完毕，便继续看自己的书。
孙子迁也不道谢，拿起纸看一会儿，有时若有所思，有时眉头紧锁，然后转身就走。但下一次他交上来的功课，那个被示范过的字，总会进步一点点；那个被解释过的句子，他也能磕磕绊绊地复述出来。
这种诡异的、沉默的“交流”，成了两人之间一种新的常态。
这日傍晚，天色骤变，浓云堆积，不过酉时，便已晦暗如夜。随即，淅淅沥沥的雨点敲打着书院的黑瓦青砖，很快连成一片雨幕。
孙子迁刚从藏书阁出来，他没带伞，望着门外密集的雨丝，皱了皱眉，正准备冒雨冲回学舍，却瞥见廊下另一头，一个熟悉的身影也站在那里——是萧矜池。他也没带伞，正静静地看着雨幕，似乎在等雨小些。
孙子迁脚步一顿，下意识地想躲开，但目光落在对方那单薄的月白长衫上，鬼使神差地，他挪动脚步，也走到了廊下，在离萧矜池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两人一左一右，隔着一段距离，同时望着眼前的雨。空气中只有哗啦啦的雨声，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孙子迁觉得浑身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这雨……还挺大。”
萧矜池没回头，只淡淡“嗯”了一声。
又是一阵沉默。
孙子迁绞尽脑汁，又想出一句：“你……也没带伞？”
这话问出口他就想给自己一巴掌，这不是废话吗！
萧矜池终于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廊下灯笼的光线昏暗，映得他眉眼有些模糊，但那清冷的轮廓依旧清晰。“嗯。”他还是只回了一个字。
孙子迁泄气了，闭上嘴，决定学对方一样装哑巴。
雨丝毫没有变小的趋势，反而越下越大，风裹挟##着冰凉的雨丝扫进廊下，沾湿了衣摆。孙子迁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偷偷瞟了一眼萧矜池，见他衣衫更薄，肩头似乎已经被飘进的雨水打湿了一小块，颜色变深。
心里那点别扭劲又上来了。他磨蹭了一下，忽然把自己身上那件用料厚实、颜色鲜艳的锦缎外袍脱了下来，动作有些粗鲁地往萧矜池那边一递：“喏！”
萧矜池微微一怔，看向他，又看向那件递过来的、还带着少年体温的衣袍，眸中闪过一丝讶异。
“看什么看？”孙子迁被他看得耳根发热，强行把袍子塞到他手里，语气凶巴巴的，“小爷我……我穿多了，热！借你挡挡，免得你冻病了，又赖我头上！”说完，他立刻扭过头，抱着手臂面向雨幕，只留给对方一个硬邦邦的后脑勺。
手里捧着那件还带着体温和一丝皂角清香的锦袍，萧矜池沉默了片刻。袍子上精致的刺绣硌着指尖，与他平日所穿的素净衣料截然不同。他看着孙子迁明显冷得缩了缩脖子却强装无事的背影，眸光微动。
最终，他没有拒绝，也没有披上，只是将衣袍叠搭在臂弯里。
雨声潺潺，廊下的灯火在风中摇曳。
又过了一会儿，雨势终于渐小，从瓢泼大雨变成了绵绵细雨。
“走了。”萧矜池忽然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朦胧。
孙子迁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萧矜池已经步入了细密的雨丝中，他臂弯里搭着那件锦袍，月白色的身影在朦胧的雨雾中显得有些单薄，却没有丝毫狼狈。
“喂！你的……”孙子迁下意识想喊住他，把袍子要回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看着那个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雨幕深处，心里像是被这绵绵的雨水浸透了，一种酸酸涩涩、又带着点莫名甜意的情绪蔓延开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只剩单衣的身子，被冷风一吹，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却忍不住咧嘴笑了笑，也冲进了雨里，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
那一夜，萧矜池学舍的灯亮着。那件颜色过于鲜艳的锦袍，被他平整地铺在榻边，与周遭素雅的陈设格格不入。他偶尔抬眼看去，清冷的眉宇间，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怔忡。
而孙子迁回到学舍，虽然淋了雨，却罕见地没有抱怨，甚至临睡前，还对着铜镜，摸了摸自己似乎还残留着那衣袍触感的指尖，傻笑了好一会儿。
一场夜雨，一件衣袍，无声地润湿了少年们心田里，那颗早已埋下的种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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