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场体验日之后的周末,真田夫人正式邀请我去真田宅用晚餐。
“弦一郎总说便当很好吃,我和父亲也想尝尝惠美的手艺。”电话里,真田夫人的声音温和依旧,却带着不容推拒的亲切,“不用太麻烦,家常菜就好。只是……父亲他口味有些挑剔,还请你多费心。”
弦一郎。
真田夫人在电话里自然流畅地使用了这个名字。不是“真田同学”,不是“弦一郎君”,就是“弦一郎”。这意味着,在上次的正式拜访后,我在真田家的身份,已经被悄然推进到了更亲密的范畴。
挂掉电话,我看着厨房的流理台,心里沉静下来。这不仅仅是一顿晚餐。这是一次考验,一次用最寻常的烟火气,叩开那扇古老家门最深处认可的契机。
目标明确:真田玄右卫门。那位口味严苛、眼光如炬的老剑士。
不能是新奇复杂的洋食,那与真田家的氛围格格不入。也不能是过于随意的家庭料理,显得不够郑重。需要的是沉淀了时光、讲究功夫、能体现“用心”二字的传统和食。
我决定做御节料理的简略版。不是新年时那种奢华繁复的套盒,而是取其精髓:食材寓意吉祥,烹饪手法考究,味道层层递进,且能体现对用餐者的尊重与祝福。
周末清晨,我去了神奈川最大的鲜鱼市场。挑选了光泽鲜亮、鱼眼清澈的鲷鱼——寓意喜庆。选了上好的黑毛和牛里脊肉。蔬菜则挑了当季最新鲜的笋、蕨菜、香菇。还有必不可少的豆制品和蛋类。
回到厨房,系上围裙,世界便安静下来。
第一道:鲷鱼盐烧。这是看似最简单、实则最见功力的菜。鱼鳞刮得干干净净,内脏处理得毫无腥气。用利刃在鱼身两侧划出细密均匀的十字花刀,深浅一致。然后,薄薄地抹上一层海盐,不能多,夺了鲜味;不能少,压不住腥。炭炉是来不及准备了,我用烤箱的高温炙烤模式,模拟炭火的气息。时间必须精准,多一秒则肉质干柴,少一秒则未熟透。当鱼皮泛起金黄微焦的色泽,油脂滋滋渗出,鱼肉刚好断生而鲜嫩多汁时,迅速取出。
第二道:和牛寿喜烧风味煮。牛肉切成匀薄的片,先用寿喜烧酱汁快速煸炒锁住汁水,再加入出汁(用昆布和鲣节花耐心熬煮的高汤)、砂糖、味醂和少许酱油慢煮。火候要极小,让汤汁的味道一点点渗透进每一丝肉纤维,直至牛肉酥烂入味,色泽红亮。最后加入焯过水的香菇和豆腐,吸收汤汁的精华。
第三道:筑前煮。鸡腿肉、莲藕、胡萝卜、牛蒡、魔芋、竹笋……七八种食材,每一种都需要分别处理,切成大小一致、便于入口的形状。先分别炒香,再合并用出汁和调味料一同焖煮。难点在于让每种食材熟透的同时,保持各自独特的口感和味道,最后收汁要恰到好处,让每块食材都裹上亮泽的薄芡,却不显黏腻。
第四道:伊达卷。将鱼肉糜(我用了鲷鱼和虾肉混合)与鸡蛋、砂糖、出汁等混合均匀,在长方形的专用锅具中薄薄铺开,小火慢慢烘烤卷起。成品金黄鲜亮,口感绵密微甜,是御节料理中不可缺少的甜味担当,也寓意学识进步。
还有黑豆(象征勤劳健康)、栗金团(象征财富)、红白鱼糕(喜庆)……每一样都需要时间慢慢调理。
从清晨到傍晚,厨房里弥漫着各种食材交汇的复杂香气。我全神贯注,像一个面对最重要比赛的选手。汗湿了鬓角,手腕因为不断翻炒和切割而发酸,但心里一片澄明。
傍晚时分,一切准备就绪。我将菜肴仔细地装进多层漆器提盒。每一层,每一种菜品的摆放都遵循着传统的讲究与美感。最后,用一方崭新的风吕敷仔细包好。
提着沉甸甸的食盒走到真田宅门前时,夕阳正好。开门的是弦一郎。他今天也穿着深色的家居服,看到我和我手里的提盒,眼神明显亮了一下,随即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紧张。
“惠美。”他接过提盒,入手时微微一顿,显然没想到分量,“辛苦了。”
“希望合口味。”我说。
他引我进屋。和室里,真田祖父和夫人已经端坐。看到我带来的食盒,真田夫人脸上露出惊讶而赞赏的神色。真田祖父则只是抬了抬眼皮,目光在漆盒上停留了一瞬。
“打扰了。”我行礼后,在弦一郎的示意下,开始将菜肴一层层取出,摆放在已经备好的餐桌上。随着盖子逐一揭开,食物的香气和精致的外观让和室内的空气都仿佛柔和了几分。
真田夫人忍不住轻声赞叹:“真是太漂亮了,惠美。这简直像是高级料亭的手艺。”
真田祖父没有说话,只是目光逐一扫过那些菜肴,眼神锐利如常,但下颌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弦一郎跪坐在我斜对面,背脊挺直,目光却紧紧追随着祖父的表情,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
用餐开始。
真田祖父第一筷,伸向了那块看似最简单的盐烧鲷鱼。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他将一小块鱼背肉送入口中,缓慢咀嚼。花白的眉毛纹丝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然后,他放下了筷子。
空气凝固了。
弦一郎的脸色微微发白。
接着,真田祖父拿起了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茶。然后,他重新拿起筷子,这一次,夹了一大块鱼腹肉,再次送入口中。
这一次,他咀嚼得更慢,更仔细。眼睛微微眯起,像是在品味,又像是在回忆。
终于,他咽了下去。目光转向我。
“盐的分量,”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把握得不错。火候也准。鱼很新鲜。”
短短两句话。没有夸赞,只是陈述事实。但在真田家,尤其是从他口中说出,这已是极高的评价。
弦一郎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看向我的眼神里,有光芒闪动。
真田夫人脸上绽开了真切的笑容,也夹了一块鲷鱼。“真的呢,外皮酥脆,里面却鲜嫩多汁。惠美,你真厉害。”
接下来,真田祖父逐一尝了其他菜肴。对和牛煮,他的评价是“入味,肉不柴”。对筑前煮,他说“食材火候各自到位”。对伊达卷,则只是点了点头。
他吃得不算多,但每样都尝了。这对于口味挑剔、食量不大的老先生来说,已经是一种无声的认可。
餐桌上气氛渐渐缓和。真田夫人不断给我夹菜,询问一些烹饪的细节。弦一郎虽然话依旧不多,但明显放松了许多,吃饭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一点,尤其对和牛煮,多夹了几次。
用餐尾声,真田祖父放下了筷子,看向我。
“藤原。”他叫我的姓氏,语气比刚才更郑重一些。
“是。”我放下筷子,端正坐好。
“这顿饭,费了不少工夫。”他说,不是疑问,是肯定。
“能让您品尝,是我的荣幸。”我回答。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桌上那些已经空了大半的精致碗碟,又看了看坐在我身旁、背脊挺直却目光柔和的孙子。
“弦一郎。”他忽然点名。
“是,祖父。”弦一郎立刻应声。
“以后,”真田祖父的声音清晰而缓慢,每个字都像刻在木板上,“想吃什么,可以直接告诉藤原。不用总麻烦她做便当交换那些。”
我和弦一郎都愣住了。
这话的意思是……默许,不,是鼓励?鼓励他更直接地向我表达需求,也意味着,他将我纳入了可以“照顾弦一郎饮食”的亲近范围。
弦一郎的耳根迅速泛红,但他立刻低下头,沉声应道:“……是。孙儿明白了。”
真田祖父不再多说,示意用餐结束。
收拾碗筷时,真田夫人拉着我的手,眼里满是欣慰和喜爱。“惠美,真的太感谢你了。父亲他……很久没这样好好吃饭了。”她压低声音,“尤其是那道鲷鱼,他年轻时在海边驻训,最喜欢的就是刚钓上来的鲷鱼盐烧。你做的,让他想起以前了吧。”
我这才恍然。原来那份精准的火候和克制的盐分,无意中触碰了老人记忆深处最认可的味道。
离开时,弦一郎送我到门口。夜色已浓,星子初现。
他手里提着已经洗净擦干的空食盒,站在门廊的灯光下,看着我,眼神里有种前所未有的、明亮而踏实的东西。
“惠美。”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在夜色里格外清晰。
“嗯?”
“今天的菜,”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词,“……很好。祖父他,很少那样评价。”
“那就好。”我微笑。
他向前走了一小步,距离拉近。灯光在他身后,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圈毛茸茸的光边。
“以后……”他开口,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试探般的犹豫,“如果……我想吃鲷鱼盐烧,或者别的……可以吗?”
他没有再用“便当交换”作为借口,而是直接地、带着一点点笨拙的期待,提出了请求。
我看着他那双在夜色中亮得出奇的眼睛,里面清晰地映着我的身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少年人的依赖。
“可以。”我点头,“随时都可以。”
他嘴角弯了起来,那笑容很浅,却异常真实而明亮。
“嗯。”他用力点了点头,然后将食盒递还给我,“路上小心。明天……学校见。”
“学校见。”
我提着轻了许多的食盒,转身走向隔壁自己的家。
晚风拂面,带着庭院里松树的清香。
征服长辈的厨艺?或许谈不上征服。
但至少,我用一桌凝聚了心思与时光的和食,在那位严肃老剑士的心中和胃里,为自己,也为我和弦一郎的未来,赢得了一方坚实而温暖的立足之地。
而弦一郎那句直接的、不再迂回的请求,和那双映着星光的眼睛,比任何长辈的认可,都更让我觉得,这一切的忙碌与用心,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