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顾宁璇没有开灯,她缓缓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灯汇成的光河,璀璨,却遥远。
她的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回了那个充满栀子花香气与青春躁动的大学校园。
那时,她和雷淞然,是公认的金童玉女。
从高中互相扶持着走来,一起熬过挑灯夜战的高三,又幸运地考入了同一所大学的不同院系。
那是生命中最明亮的一段时光。
他们一起泡在弥漫着旧书和咖啡香气的图书馆,为一句台词的处理争论不休,一起在深夜空旷的排练厅,借着月光揣摩角色的每一个表情……
一起在校园的香樟树下漫无目的地散步,谈论着遥不可及却又仿佛触手可及的梦想。
他叫她“阿璇”,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毫不掩饰的亲昵与宠溺。
大一下学期,那个被寄予厚望的市级大学生戏剧节前夕。
他和她是校话剧团当之无愧的台柱子。
为了这次比赛,他们投入了前所未有的热情。
剧本改了又改,每一个走位、每一句台词的语气都反复打磨。
那段时间,排练厅的灯总是最后熄灭,空气中弥漫着汗水、激情和年轻人体温混合的味道。
他们都憋着一股劲,想要在这个重要的舞台上证明自己,为共同的未来铺路。
然而,就在决赛前最关键的两周,雷淞然的状态明显不对了。
他排练开始频繁迟到早退,即便人在排练厅,眼神也常常飘忽,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焦虑。
她打去的电话,十次有八次被按掉,回复的短信也变得简短而敷衍,充斥着“忙”、“稍后说”这样的字眼。
“淞然,你最近怎么了?是家里出事了吗?”一次排练间隙,她递过水瓶,忍不住追问。
雷淞然接过水,眼神闪烁了一下,拧开瓶盖灌了几口,才含糊道:“嗯,家里有点琐事,挺烦的。系里和社团期末的事也堆在一起……放心,我能处理好,不会耽误排练。”
他伸手想揉揉她的头发,像往常一样,但手伸到半空,却又有些不自然地收了回去。
顾宁璇心里疑惑,但看着他眼下的乌青,还是把追问的话咽了回去,只叮嘱了一句:“别太累着。”
……
比赛前三天那个闷热的下午,她去他宿舍楼下,想最后对一遍刚修改的台词。
远远地,就看到那辆与校园氛围格格不入的黑色豪华轿车。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导演系的陈曼琳——风云人物,家境优渥,据说父亲是本地文化界的实力人物,人脉通达。
紧接着,雷淞然也下了车。
接下来的一幕,像一帧慢镜头,深深烙进了顾宁璇的脑海里:陈曼琳笑着,非常自然地伸出手,替雷淞然理了理有些歪斜的衬衫衣领,动作亲昵。
而雷淞然,他没有躲闪,甚至微微低下头配合,脸上露出的那种表情……在当时的顾宁璇看来,是一种混杂着无奈、窘迫,却又带着一丝……顺从的浅笑?
一瞬间,最近团里那些隐约的传闻涌上心头——“陈曼琳很欣赏雷淞然的才华”、“她说能帮人在圈内牵线”……
联想到雷淞然近日的异常,他对这次比赛志在必得却又难以掩饰的焦虑,以及陈曼琳家族可能提供的“资源”和“捷径”……
所有的线索在她脑中串联成一个她最不愿相信的结论:雷淞然为了所谓的前程,背弃了他们的共同理想,甚至可能,背叛了他们的感情。
当晚的排练,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雷淞然错误百出,魂不守舍,结束后,顾宁璇一把将他拉到排练厅后堆放道具的昏暗角落。
“雷淞然!”她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那个陈曼琳,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最近神出鬼没,电话不接信息不回,是不是都跟她在一起?”
昏暗的光线下,雷淞然的脸色显得异常苍白,他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
沉默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用沙哑的声音说:“阿璇,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但有些事……很复杂,我现在真的没法跟你解释清楚,你相信我,等比赛结束,等比赛一结束,我一定把所有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诉你,行吗?”
他的回避,他的“暂时无法解释”,在已经被猜忌和失望填满的顾宁璇听来,无疑是心虚的默认。
他的每一句辩解都像是徒劳的挣扎。
“比赛?呵,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怎么比赛?每天魂不守舍,错误频出,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阿璇,你听我解释……”
“解释?”她嗤笑一声,眼泪却不争气地涌了上来,她拼命忍住,“解释你为什么要靠那种关系?解释我们这么多天的努力和坚持,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
“雷淞然,如果我们之间连最基本的坦诚都做不到,还谈什么以后?还谈什么一起追梦?!”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更多的是被背叛的愤怒和绝望。
那晚的争吵具体细节已经模糊,只记得说的每一个字既伤害了对方,也伤害了自己。
最后,她看着他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灰意冷到了极点,用一种平静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明天的彩排,我不去了,这个戏,你找别人演吧,我们俩……到此为止。”
说完,她决绝地转身。
她听见他在身后嘶哑地喊她的名字,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慌和哀求,但她没有回头。
年轻的骄傲和彻骨的伤痛,将她牢牢封住,不允许自己流露出丝毫软弱。
后来,她以突发急病为由,坚决退出了比赛。
听说,失去女主角的团队仓促应战,表现大失水准,铩羽而归。
再后来,毕业,离散。
她删掉了他的所有联系方式,刻意避开一切可能相遇的场合,将那段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感情,连同那个充满希望的梦想一起,彻底尘封。
……
顾宁璇深深吸了一口气。
时间会抚平一切。
这么多年过去,那股撕心裂肺的痛楚似乎已经沉淀,但那个下午陈曼琳亲昵的动作、雷淞然沉默回避的态度,以及自己转身离开时心碎的感觉,依然清晰如昨。
她一直坚信,那是一场关于原则、信任与背叛的决裂。
可如今,一个从未有过的怀疑悄然钻入心底:当年,是不是真的有她不知道的隐情?他口中的“复杂”和“没办法解释”,背后是否藏着她无法想象的苦衷?陈曼琳的出现,是否另有缘由?
但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更深的疲惫和自我保护的本能压了下去。
无论如何,那道裂痕已经深可见骨,那些伤痛是真实存在过的。
而现在,命运又将他们紧紧捆绑在一起,要去共同创作一个关于“最熟悉的陌生人”的故事。
这是多么巨大的讽刺。
顾宁璇将额头轻轻抵在玻璃上,闭上了眼睛。
这次被迫的合作,对他们而言,究竟是一次揭开伤疤的残酷煎熬,还是一次……命运的奇妙安排,给予他们一个解开多年心结的、唯一也可能是最后的机会?
她不知道。